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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你說得有理。」萬斯曉繼續接著說:「協力打絞,是個辦法。可是,這裡頭,我有一些道理弄不懂,——那就是,人在底層有人壓,翻到上層又壓人。聽人說,這些失業百工,其中的不小一部分,以往,在他們那個國家的時候,是一些貴族,是專門欺壓別人的。另外,還有,在咱這洛陽鼎門東邊,曾經住過一些被稱為殷『頑民』的人,這些『頑民』,受過不少的欺壓和侮辱,可是這些『頑民』中有一些人在殷朝正有權勢的時候,曾經對別人欺壓得很厲害,——再說,聽說在殷『頑民』受罪的時候,一些人欺負『頑民』欺負得很厲害,後來這欺人的人有一部分又淪為受苦的人,一些人又把這受苦人來欺負。有人說這是報仇,撈本兒;我說,就打說你撈本是對的,為啥本撈完了還去欺壓人?況且有的欺壓人根本就不屬￿撈本兒。好啦,不說這些了,咱回過頭來還講那個名叫呂篤的小老頭。那呂篤,原來又高又胖,渾身是勁,後來因為窮,因為長時間挨餓,肝子上出了毛病,連病帶餓,變成了人間的活鬼。有錢有勢的人不可憐他;村上一些苦人因為家窮也幫不上忙;我原來不斷給他拿點吃的,後來自家顧不住了,也就不拿了。我們這些農家的日子也是很苦的,我們一年四季辛勤勞累,連肚子都填不飽,還得常給官府去幹活。因為王朝官府的差事多如牛毛,我們一年四季不得安生,自己田裡的活兒耽誤了,我們自己吃不上,父母無法養活,唉,真苦啊!我們這裡流傳的一首『野雁謠』,裡頭說的,就是我們農家苦人的心裡話。歌謠是咋樣說的呢?現在我來念給你們聽——

  野雁展翅空中騰,
  櫟樹叢裡無法停。
  王家差役沒個了,
  自家莊稼種不成。
  餓死爹娘誰同情?
  老天爺呀老天爺,
  小民啥時得安寧!
  野雁沙沙翅兒顫,
  酸棗叢裡無法站。
  王家差役沒個了,
  自家莊稼完了蛋。
  我爹我娘准餓飯。
  老天爺呀老天爺,
  叫俺小民該咋辦?
  野雁成行響颼颼,
  歇在一叢桑樹頭。
  王家差役沒個了,
  自家莊稼不能收。
  爹媽拿啥來糊口?
  老天爺呀老天爺,
  安頓日子何時有!」

  萬斯曉念到這裡,故意停下,轉動著年輕人一般的眼睛,瞅一下三個聽講者的臉色。

  「好,好!斯曉爺這首民歌好,這真能表達咱受苦農家的心情。」趙平插嘴稱讚說。

  「斯曉伯,」老聃說,「請你把這首歌謠再念一遍,讓我把它記起來。」說著,急忙拿出一卷絹帛。他將絹帛展開,鋪在桌上,又從懷裡掏出筆、墨、硯。趙平把自己喝剩的一點茶根兒倒在硯上,拿墨研了一陣。老聃急忙提起狼毫小筆,在研好的墨上蘸抹幾下,打算落筆往帛上去寫,「斯曉伯,來吧,你念一句,我記一句。」

  不知為啥,就在這時,萬斯曉的臉色忽然變了,變得沒有一點血色了。他猶豫一下,像是不願再往底下念,可能是因為考慮事已至此,不念不中,就硬著頭皮給念了。他念一句,老聃揮筆記上一句,不大一會兒,這首歌謠記完了。

  「還有哪些歌謠,斯曉伯,請您接著往下說。」

  「沒有了,沒有了。」萬斯曉正式做推辭。他不願往下再說了。

  三個人見斯曉老人有顧慮,趕忙向他作解釋:「這落筆,沒有別的啥意思。」不知道這老人是咋想的,沒想到越解釋他越不願意再說了。「沒有了,沒有了,我確實只會這一首。」

  事既如此,不可強求。老聃先生決定將采風之事暫告一段,他向老人說了一陣感謝的話語,就讓玉中領他們前往失業百工那裡去。

  三個人來到了瘦老人的庵子前。

  老聃到這裡來是有著他的兩個想法,一、看看呂篤老頭目下情況到底如何,摸清吃准,以便以後施助;二、那失業的中年男百工對他那樣仇視,到底是因為什麼,他要從呂篤嘴裡摸個清楚。

  庵子裡,呂篤老頭正坐在「床」上吃山芋。此時,他嘴裡往外一鼓一鼓的。一張臉瘦得更厲害,在臉上那亂須、灰跡襯托下,那兩隻死魚眼睛更嚇人。見老聃他們三人彎腰勾頭鑽進來,又見三人中有著昨天來過的白胡人,心裡一驚,兩眼瞪得直直的。待玉中把他「表叔」前來采風的目的告訴他,他臉色才略略好看些。

  三個人剛到「床」上落座,就見一個中年男子走了過來。這中年人一見三個人中的「白鬍子」,由不得臉色突變。待玉中把情況向他說「透」的時候,他一下子抱歉似地轉笑了,他看著老聃的白胡說:「咦,我的媽,昨天因為你臉色不好看,我把你當成了原伯絞派來打探的人了。」……

  日頭平西的時候,老聃和趙平離開亂草凸,步行走至柳樹叢,乘坐那前來接他們的馬車回到家裡。

  幾天來,老聃先生一閉眼就看見兩隻死魚眼。

  三天以後,他黎明動身,要坐車前往常莊看藏書。他帶了一些碎銀和吃的,打算趁天不明,人不知,鬼不覺,拐到呂篤那裡看看,送點吃的。天剛明時,老聃先生來到呂篤庵子門口,彎腰進「屋」一看,沒想到他已死在床上了(他已死了兩天了)。只見他身子凍得硬硬的,兩隻死魚眼睛已被老鼠摳去一個,只留下一個黑窟窿。

  老聃先生心裡一涼,涼得發顫,說不了是個啥滋味。

  第六章 國亂歸園

  「駕崩」的風波

  公元前520年秋天。李老聃五十二歲(如果細算,再過七個月,到農曆二月十五,夠整整五十二周歲)。

  農曆七月中旬。這是一個尋常的下午,——一個尋常得和所有尋常的下午完全沒有兩樣的下午。王宮後院的深處,有一個院中之院,院中之院有一所僻靜的臥室,臥室裡有一張雕著龍鳳和壽桃的嵌有象牙裝飾的紫檀木床,檀木床上繡著金龍的大紅被子裡蓋著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老頭花發束散,花須紛亂,青黃的面色裡透出憂淒。這就是無人不曉的景王天子。此時的天子,摘冠隱衣的天子,也和庶民老頭一模一樣了。

  不知因為何故,景王姬貴近日忽然元氣大減。他渾身無力,心煩意亂,懶怠上朝。經御醫診斷,並無什麼疾病。無疾之「疾」使他胡思亂想,飯量減少,體質下降。體質下降更使他渾身無力,心煩意亂,胡思亂想。他突然想到:我是不是會死?……我要是死了,世上的人,怎,怎麼辦?……我一死,世上的一切,再沒有半點是屬￿我的了。……我不能死,天下是我的。……我要是死了,周家的天下將會什麼樣子?人們會很快把我忘了嗎?還會象我活著一樣對我崇敬嗎?猛兒已經立為世子,是我身後的當然繼位人……這孩子……他能鎮得住我周家的江山嗎?如若周失江山,我……不堪設想……;如若他鎮得住,即使周家江山不失,人們對我也……猛兒能永遠永遠效忠他死去的父王……我嗎?……。

  他忽然翻了個身,折起頭來看看,見女侍人阿菊拘束地坐在旁邊。

  「阿菊,你給我把賓孟叫來。」景王說罷,又翻身朝裡。

  「好咧。」阿菊不敢大聲地應承一句,轉身出門,往不遠處一所書齋式的房舍走去。

  屋子裡,案邊坐著一家簾裡的官員。此人年約四十八九,頭戴一品官帽,身穿紋彩錦衣,裝束威肅,神色阿諛。他就是周景王近來十分寵愛的官居大夫高位的寵臣賓孟。近來景王身體不適,心緒煩亂,躺在深宮,不願跟人說話。有時忽然感到孤苦寂寞,又想找個對勁的人說上幾句,於是就叫賓孟在不遠處的屋裡「旁陪」,以便隨叫隨到。賓孟坐在這裡,無事可做,就以看書打發時光。此時他正悉心研究鄭國子產的「鼎文」。鼎文就是鑄在鼎上的刑律。這是子產以法治國的一種辦法,是把法律條文鑄在大銅鼎上,讓國人都知道,以便心中有數,防止犯法。此時擺在賓孟面前的文字是從銅鼎上抄在帛上的。賓孟一邊讀,一邊想,一邊點頭,一邊搖頭。對於子產治國的辦法,他賓孟既贊成,又不贊成。他贊成以法治國,但是他不贊成把法律條文公佈於眾,他認為,法律要想使人生畏,就應該給他穿上神秘的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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