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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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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咋嘞,我這是咋嘞?」他不能就這樣走開呀,他是來采風的,他不能就這樣不聲不響地走開呀。他勉強捏制著自己的怪異想法,讓自己「膽大」著走到這家庵子門口。庵子裡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正蹲在地上,端著破碗往嘴裡扒飯。他們穿得很破,臉上抹著灰。那女的稍年輕些,灰跡掩蓋不住裡邊透出的美麗。他們看見老聃,看見他異常的臉色,以及他那身有點異樣的裝束,忽地睜大眼睛。那眼睛先是善意的,善意裡帶點疑惑,緊接著,矍然地轉為怒視,並且充上了敵意,「你?」他脫口而出。那意思是說,你是誰?到俺這來弄啥?「我……」老聃不知道該當咋接才好了。他沒想到他這樣的智者竟然能沒想起如何去接,許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許是因剛才的過慮而致,——不管怎樣吧,反正他沒接上來。是的,這該叫他咋接才好呢?他該對他們說他是誰呢?他能說「我是老聃,當朝柱下史,征藏史」?他不能這樣說,既然來時不打算這樣說就不能這樣說。他尷尬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臉上的顏色很不自然了。 他發現自己的臉色出了毛病,他無法解釋,他能說「你們不要懷疑我的臉」?能剛到人家門口,剛一接觸,就來這樣一句話嗎?他發現那男的目光越來越兇狠,他不知道為啥那樣,難道能是單單因為自己的臉色才引得他的目光那樣兇狠嗎?不會的,那是因為什麼呢?這個,他無法知道,他能去問因為什麼嗎?他能一到人家門口,剛一見面就說「你的目光為啥恁凶」嗎?他沒想到他們一見面竟會出現這樣的情形,他不打算再往這一家的屋裡頭進了。「你到這來幹啥?!」又沒想到,在他不想再往裡進、還沒想起怎樣退走的時候,那個男人竟然毫不禮貌地向他盤問起來了。「聽說你們這裡人會唱歌謠。」「還唱哩,都幾乎餓死啦,有那口氣留著飽肚子哩,誰去唱哪!」此人惡意上來,僵局已成無法挽回之勢。「那,那,我走了。」李老聃趕緊找個退路,紅著臉走了。 「幹啥的?這個人是幹啥的?」 「誰知道是幹啥的!」 老聃走了好幾間屋子遠的時候,還聽見後面這樣說。他不敢回頭看一眼,他用他的心往後邊「看」著身後射來的那兩道錐子一般的目光,匆匆離開百工區。路上,碰上一個籃拾柴的年輕人。年輕人見他臉色不對頭,一連向他瞅了好幾眼。他臉也不轉地從那年輕人身邊走過去,頭也不回地往正南去了。關於打算拐到村子裡頭正式采風的事,此時已經忘得乾淨了。 李老聃慌慌張張回到柳樹叢邊,大紀趕忙抬頭問他說: 「先生,你咋回來恁早呀?」 「采好啦。」老聃隨口答一句,臉色很不好看。 「真快,不該采好的呀,你咋采寫恁快哩。」 老聃臉紅了,他從來沒說過瞎話,今又在難堪之中說了瞎話,由不得自己的臉紅了,「采好了,走吧,咱們回去吧。」 「不上常莊去了嗎?」大紀說,「不是去看藏書嗎?不去了嗎?」 「不去啦,走吧,咱們回去吧。」老聃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 老聃先生回到家裡,越想心裡越難受:為他的出師難堪而難受,也為他說了瞎話而難受。大凡瞎話,可分三種,有損己利人的好瞎話,有損人利己的賴瞎話,也有那對誰都無損無益的中瞎話。在特殊情況下,好瞎話說了沒害處,中瞎話總是不如不說好。出師不捷,民風未采,所采的只是一陣難說難講的大難堪,想起來也確實叫他很苦惱。五十一年來他都沒碰見過這樣叫他難堪的事,以往那些艱難的事,難是難,苦是苦,從沒有過這樣說不能說,講不能講,幹難受也沒法說的大難堪。 「我為啥會出現這種情況?」老聃在心裡說,「這究竟是因為什麼?……是我愚嗎?是我無智嗎?……不,不是因為我愚,恰恰是因為缺愚,恰恰是因為我想得太多。當然,可恨的官家意識是導致我難堪的一個因素,然而,那時我要是愚點兒,反而不致如此。從某種意義上講,愚者不愚,智者不智,智太過者反是大愚。不『愚』者,不僅會禍世禍人,而且會禍親禍己。往後,我不僅應該變愚(純樸守真,順任自然),而且更應該變愚(老實,「傻」)。唉,這變愚呀,說著容易做著難,——智慧難,愚拙也難,有愚變智難,有智變愚更難!……不管怎樣,從今往後,我一定要變愚!」 愚與不愚,這在老聃來說,只是問題的一個小的方面,重要的是他要做好業務,再經世事,以檢驗他以往觀點是銅是金。第一次到亂草凸去,民風沒有采成,下次還去不去呢? 「還去!」是的,他不能不去。第一,任務沒有完成,他不能半途而廢;第二,哪裡栽倒,他要在哪裡再爬起來,這可能是人的一種報復心理。他不能就這樣把事情弄得窩窩囊囊而不去用再一次的把事情做好來彌補。他要彌補,他不能不去彌補,只有彌補了他才心安理得;第三,他再一次去,要趁機弄清那失業百工對他為啥恁仇視,因他對那目光裡仇視的度數有懷疑。他想,「他們對我仇視那麼厲害,到底是為什麼?當然,我想得太多,臉色異樣,使人生疑,那,他也不該對我仇視恁狠哪。只是因為一種臉色,值得他去那樣嗎?看來,他對我那樣憎恨,除了因我造成而外,還有另一種成份。 到底是為什麼,我要順便揭開這個謎。」 「再去采風,我該怎樣去呢?」吃中飯時,他又開始了新的疑慮。 僕人趙平見老聃臉色不好,悶悶不樂,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問他說:「先生,我看你臉色不好,心裡有事,不知你心裡到底有啥疙瘩不能解開?」老聃不願向他說出。越不願說,越要追問,「您說吧,我就是幫不上忙也沒壞處,因為我可以保密。說出來我萬一能幫點忙不好嗎?」老聃先生終於以愚人的態度把事情向他說知。 「嘿,先生,你咋不早給我說吔!」趙平笑了,「這事我真能幫忙,你不知道,我叔伯姐家就在亂草凸村。好辦,這好辦,明天上午,你還穿上布衣,我領你到我姐家去,咱們把情況向我姐家的人說知,咱還不露你的身份,叫他們領咱到失業百工家去。……」 「那好。」老聃先生動著白胡,咧嘴笑了。 次日上午,老聃身著城鄉皆適的藍衣素裙,懷揣采風必備的用具,和趙平一起,坐馬車往亂草凸方向走。 來到昨日大紀看書的柳樹叢邊,老聃和趙平一起下車。趕車的車司將馬車抹過頭來,揮動鞭子往回駛。他們已計議好,他將在日頭平西的時候前來這裡接他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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