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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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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鍋裡屙鍋裡,偷著把飯菜送給失業的百工吃。」 「我們在這裡寫文章,快快把他卸下來!」 男僕人被卸下來了。老聃先生提筆坐在桌案邊,心裡亂得七上八下,而且象刀子尖挑著一樣痛苦。另外還有別的一些什麼,說不了心裡是個啥滋味兒。「不能寫!我不能給他寫!」他心裡突然冒出這句話,「我就說我喝醉了,明天再寫,先推他一推!」他此時也真的感覺著自己醉了,於是就趴到案上睡了起來。…… 第二天,吃過早飯以後,老聃先生靜靜地坐在圖書館裡想心事。待了一會兒,他慢慢地將一卷絹帛拉開,見上面寫的是雅詩。他心裡說:「我這守藏室裡詩書不多,即使有一些,也多是雅頌體,反映如今民事的歌謠很少,這裡多保存一點百姓的心聲,大有好處。收取民間歌謠也是我這守藏室之史的重要任務之一,我不如到民間走一走,看一看,采點民風帶回來。」想起昨天發生的那些事,想起那個因給失業百工偷著送飯而被吊起來的男僕人,他下決心要到住有失業百工的地方去一趟。 城東北角,離城十裡以外的地方,有一片農民和失業百工雜居的地方。荒涼的原野上,稀疏的散佈著一些和別處大致相同的小村莊。這些村莊自然風光倒不算錯,但是房屋低矮破舊。這一個一個的小村莊,或在村莊的附近,或和村莊相連,都有一些更加低矮的小草庵,這就是不在村上戶口的外來戶——失業百工(各種手工業的失業者)居住的地方。 一輛黑色的馬車,離開洛陽鼎門,往東行駛。 這是一輛輕便型的馬車,兩匹青馬和車子配合得正相適應。車上坐著一個布衣老頭兒,衣裙是深灰色的,裡頭往外冒著綠意。趕車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藍衣藍裙,頭上紮個藍色的紮帕。趕車的名叫大紀。看到大紀,一想便知那個坐車的老頭就是老聃。 老聃先生要到十裡以外的雜居區前去采風。路途不算很近,需要驅車前往,加上他要順便到這東邊二十四裡的常莊去看私人藏書,更需要坐車前往。半個時辰以前,老聃先生收拾好筆硯絹帛,準備停當之後,去找給他趕車的車司,要他給他趕車。沒想到正逢車司傷風感冒,無法司車。守藏室助手大紀聽說老聃要去采風,主動要求給他趕車。老聃先生樂意地點頭答應。當老聃打算上車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什麼,連忙到家換了一身布衣。大紀問他為啥要換布衣,老聃回答,穿官服,身份重,太昭耀,麻煩多,不利采風。大紀又問老聃:先生這次下鄉,具體打算咋辦?是先采風還是先看私人藏書?老聃向他說明自己的想法。兩個人計算一下之後,才驅車動身。 初冬的田野,冷風嗖嗖,一片淒涼景象。大地上早已沒了茂盛的莊稼。除了那一小塊一小塊不景氣的麥苗,就是一片片枯萎的乾草。馬車就在這枯黃的陌頭之間往前行進。 一個時辰之後,馬車往北拐一段路,來到一片已經沒了綠葉的柳樹叢邊。柳樹叢南是一片白沙鹼地,鹼地上稀稀疏疏地長著一些已經被霜打得發紅的趴地綠草,象扁扁的半拉絨球那樣貼在地上。這鹼地,三面環柳,一面開門,除了北邊有柳叢之外,南邊和東邊也是柳叢。從這往北,相距一裡多路的地方有個村莊,老聃他們早聽人說那是亂草凸。 馬車在柳叢旁邊停下。老聃先生對大紀說:「你把馬車停那邊沙鹼地上,讓馬休息,你坐那一面等我,一面伸開帛卷幫我進一步查閱資料,進一步證實那出土《簫韶》是真是假。我到亂草凸找人聊一下,記幾首歌謠就回來。聽說那村人人會唱幾首歌,我記完歌回來,咱就坐車到常莊去看私人藏書。這快得很,我到亂草凸村,一會就能回來,你安心看書,可不要急。」 「中,你去吧,有書看著我不會急。」大紀說,「希望先生能順利完成任務。只要先生您把任務完成好,我等到天黑也不急。」 「那中,就按你說的辦。」老聃先生樂哈哈地笑著,懷裡揣上采風用具,興沖沖地往正北去了。 大紀把馬車駛到那片三面皆是柳叢的地方,坐在白沙地上開始看書。 老聃走至亂草凸村。只見這裡雜樹亂亂,枝條禿禿,地上長滿多半已被踩倒的幹黃的蒿草。誰家那棵桑樹,一枝灰條,像是故意將兩片殘葉搖搖晃晃地挑向冷風。幾十所小草屋,草焦牆灰,煙薰火燎,破破舊舊。 村西北角那片幹焦的荒地上,不規則地掘著一些地窯子。地窯子上,象搭瓜庵子一樣架起木棍、幹樹枝子,樹枝子外層捂上雜亂的乾草,有的用泥一糊,有的沒用泥糊,這就是屋子。這一所所進門就往裡跳的「屋子」裡,就是失業百工棲身的地方。 「我先到哪裡去呢?是先到村莊上去,還是先到百工的屋裡去呢?」老聃站在村邊,自己跟自己說,「我上誰家去呢?人生面不熟的,這采風該當咋個樣去采呢?」他似乎有點發愁了。 當時采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采風,采風,一般是指上對下,官對民,是指政府的官員到民間去采民俗而言,要不,怎麼叫做采風呢?那個時候,等級森嚴,禮數昭昭,當官的和老百姓天上人間,格格不入,雖說是政府允許官員前往民間采風,但是誰願意到民間去呢?久住天堂,久為神仙,誰願意猛然間脫掉仙體,變成凡胎,從天堂下到人間,去蹲到小民面前向他們請這問那呢?就是大著膽子一蹦子跑到他們面前,又該咋樣去采,咋樣去問呢?老實說,要做好采風之事,若不十分勇敢,是實在不大容易的。憑心而論,老聃先生不能不算勇敢了。儘管這樣,但是話說回來,如果你腦子裡半點顧忌也沒有,這采風的事,無論咋說,都不能說是不好做到的。 「中,我先到失業百工那裡去。」老聃自語了一句,邁步就往那裡走。 這是一所不規則形狀的小草庵。庵子上蓋著的那層雜草,又灰,又亂,又肮髒。草上糊的泥巴,也是東抹一把,西抹一把。庵子裡,低凹陰暗的地面上,靠東「牆」,用碎磚圈起一個地鋪床。「床」上鋪著一層厚厚的亂草,上面躺著一個約摸六十多歲的瘦老人。這老人臉色黑青,而且面頰上抹著一塊塊的灰。那皮包骨頭,瘦得嚇人的長形臉,在蓬亂的頭髮和髒亂的鬍鬚配合下,實在是七分象人,三分象鬼。老人身上蓋著一條又髒又灰的破麻被;床頭旁邊,除了那個用碎坯壘成的灰「鍋臺」之外,就是一些破破爛爛碎家什。 老聃因為對於具體怎樣著手采風毫無準備,心裡感到空虛虛的,很不踏實。他猶猶豫豫地來到瘦老人的屋門口,伸頭往裡一看,見老人閉著眼,一臉病色地躺在床上,一時不知是進去好,還是不進去好。是的,他怎樣進去呢?能說「你病了嗎?給我說個民歌吧」嗎?你能知道人家是病了嗎?許是恐怕打擾別人安睡,許是恐怕給人增添痛苦,也許是因為其他一些什麼原因,他猶豫了。他把抬起的左腿又收回來,在地上站了一下,輕手輕腳地退了幾步,轉身走了。 病老人忽然折身坐起,睜起死魚一般的眼睛看著老聃的背影。只不過是他的這一舉動老聃先生並沒看見。 老聃兜個圈子,來到一個長圓形的草庵背後。他打算到這個庵子裡去。「我咋個樣進去呢?」——一個身為「二史」的官員,竟然一下子猶疑地,半是做「賊」一般地在人家屋子後頭轉悠起來,這一點,他心裡尚未意識到的這一點,此時他似乎猛地一下有所意識,臉上微微一紅。他沒想到,他心裡一慌亂,竟然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來:他突然覺得他是一個陰人,鬼鬼祟祟,見不得人的陰人;他覺得他是一個謀取者,心懷歹意、化裝而來的謀取者,到這來,是來乘人病苦、攫取歡樂的謀取者。把歡樂建立在別人痛苦的基礎上,在別人苦難之中尋求歌唱,是不道德的!他害怕了,臉色青白了,沒有血色了,他感覺出他的臉上沒有血色了。他更害怕了,害怕別人再看見他的臉了,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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