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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唱詩一畢,樂聲停止。那位白淨的司禮官入座。接下去,司禮官起身宣佈飲宴開始。全體人員起身舉杯,祝賀召莊公以及他全家人吉祥喜樂,祝莊公福壽無量,萬事吉祥如意。大家齊誇召莊公賀福樓蓋得好,大廳裡不知是誰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祝召爺福壽無疆!」召莊公萬分高興,兩眼笑得眯成了一條線。

  眾賓落座,又喝三杯酒,大家舉箸進菜。又一個三杯酒過後,莊公召奐宣佈,讓大家自由進酒,自由進菜,要求大家盡情歡樂,盡情說笑,想咋鬧咋鬧,想咋說咋說。這一來,人們「全亂了套」。一部分賓客開始嬉戲笑鬧,吆五喝六,碰杯賭酒,東倒西歪。樽落樽舉,箸去箸來。酒河衝開真面目,公侯子男鬧一堂。這樣的場合,老聃先生不怎麼適應,很感沒有別的官員得心應手,所以覺得有些被動,剛才的興味不覺漸減,适才所構思的「賀福樓記」的輪廓也已暗淡下去。

  莊公召奐因為特別高興,沒想到自己首先「率先」喝醉。他異常興奮,但是雙眼朦朧,他勁往上沖,但是搖搖不穩,他口吐真言,但是有些話赤裸裸的,失去了遮體之衣。他不承認他喝醉,他一不承認喝醉,再沒誰敢說他已經喝醉,在這個好勝而虛偽的上司面前,他們哪個敢從「貶低」他的酒量入手去「貶低」他,哪個不怕因遭貶低上司之嫌而不討歡喜!加上一些人想趁他酒醉讓他好好說出心裡話,以便掌握歌頌的關鍵,更有力的討好,給自己找到晉升的捷徑,而反對說他已醉,也就更沒人敢說他是喝醉了。

  「我蓋樓,大家來給我賀福,我真高興。李,李伯陽老弟來了,我更高興!」召莊公說。他笑睜著遮點「雲霧」的雙眼,看看大家,看看老聃,看看他的米黃色衣服和墨青裙子,看看他那在一般情況下不願意往頭上戴的守藏室之史的官帽,接著說,「我屋子蓋得不賴,就象那《斯干》裡頭說的。《斯干》詩不賴,他們唱的《斯干》詩不賴……李伯陽老弟那守藏室裡放的有《斯干》詩。我蓋的樓,大家給我賀福,要是寫個跟《斯干》那樣的文章,給我歌歌功,頌,頌頌德,看有多好!李伯陽老弟你,你給我……」

  「中,我給你寫。」老聃先生隨口接了一句。

  「我屋子蓋得不賴,後花園那地點兒也不賴。《斯干》裡頭那屋子在澗水邊的南山上,我的後花園……我站樓上可以看花,可以觀景,高興嘍可以作詩。嘿嘿,我不會作詩,會作詩不會寫。李伯陽老弟會寫,我不會寫。」

  「你也會寫。」老聃說,「莊公對我過誇,莊公您也會寫。

  您這樣說,是您虛心。」

  「是的,這是莊公的了不起的虛心!」有人這樣接了一句。

  「我屋子蓋得不賴,大家給我歌頌,給我賀福,我很高興。《斯干》裡說,主人住到那屋子裡,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生了孩子,孩子也當官了。他不勝我,他夢見孩子當官了,我的孩子當罷官了。我大孩子召盈,我看以後會有出息,會有大出息!我喜歡他。不過我喜歡他沒有喜歡我二孩子喜歡的很,你看我二孩兒召號那副模樣兒!可有那個樣兒哩。不過,我承認,我對他慣得太狠了,這孩子吃喝嫖賭,啥事都幹,慣毀了,慣毀了。」召奐越說越想說,他忘情了,他沒想到他不管什麼都往外說了。他興奮得很,興奮得無法自我控制。酒湧上去,滿臉通紅,脖兒梗也紅了。

  「我屋子蓋得不賴。」他又開始說。就在這時,就在他剛說一句「我屋子蓋得不賴」想接著往底下再說還沒說的時候,那邊酒桌上出起事來了。

  西邊,靠著窗戶的酒桌上,人們說著,勸著,吵著,嚷著。一個十七八歲,身掛寶劍,黃衣桃裙的花花公子,人們拉也拉不住,他硬是站起來,端起酒樽,潑他對面那人一臉酒。這公子,名叫召號,是召盈的弟弟,也就是剛才召莊公召奐所說的他的那個二兒子。

  這召號,人送外號「召耗」,意思是「耗子」,「耗費」,「胡屌混」,表示人們對他的痛恨。這個召奐寵愛的二公子,確實是吃喝嫖賭一齊子上。他吃雞隻吃雞皮,把雞肉故意撂到地上,讓小孩子們搶,他在一邊拍手笑;吃水果,咬上一口就扔掉,他跟百姓子弟交朋友,百姓子弟不敢與他相交,他就用捶揍,一次他端一筐子水果讓朋友吃,吃不完一筐子不行,把人家肚子撐得鼓多大,不吃還得吃,人家硬是不再吃,他就抽出寶劍,一下子戳到人家肚子上,人家冤死,但是拿他沒辦法,只因為,刑法不上大夫;一次,他到洛陽城外去踏翠,見一個農家女孩長得好,硬是跟到人家家裡,往人家床上一趟,賴著不走,把人家嚇得嗷嗷叫地哭;他到賭場跟人家賭銀錢,一賭就是半夜,銀輸光了,就賭官職,他把他爹的官職下上跟人家賭,人家不敢賭,他就動手去打,結果把人家打了個鼻青眼腫。……

  這邊的酒桌上。召莊公見他兒子召號潑了人家一臉酒,正想走過去制止,見幾個賓客將召號拉走,也就不再過問。他醉醺醺地轉過臉來,暈乎乎地眯縫著眼,接續著還來誇他的召號,「娘的!這孩子,我真拿他沒辦法。不過,說心裡話,我心裡倒是真的喜歡他。這是心裡話,為人得說心裡話……今兒個,我,我說的都是心裡話。這孩子,能賴過個人兒,以後可是有出息……不說這些了,好了,不說了,還說我的『賀福樓』,大家給,給我賀福,歌,歌功,頌,頌德,我心裡很,很,高興……我想請李伯陽老,老弟,給我寫個,歌,歌頌的……」

  他的醉意濃上來了,由於過於興奮,由於熱情的衝動,由於說話時勁頭的上提,使得酒力濃濃地湧到了頭上,他一有感覺,酒力猛一擴大,酒意猛一漲開,陡然一暈,話說不下去了。但是他不服輸,他既然已經說過他沒有醉,就不能叫他去正式宣佈自己已醉,再說,他話沒說完,任務尚未佈置停當,他也真的不能去醉,他抖足精神,努力控制著自己,使自己完全像是沒醉一樣,這樣以來,果然有效,他到底真的就象正常的時候一樣了。他眯眼笑著,接續著上邊的話茬說:「我想請伯陽老弟,給我的樓寫一篇稱頌的文章,想眼下就請你到我養頤齋裡去寫,以便當著眾賓的面讀一讀,你看這樣中不中?」

  「中。」老聃先生隨口應允。但是,不知為什麼,此時他的心情,已經完全不象剛才那樣,而是說不出來是個什麼滋味。然而,既已答覆給別人寫,就不能不寫。去寫,不合他的心情;不寫,不合「人之常情」,這就是老聃這時的心情。

  老聃先生跟隨控制著醉意的召奐走到後院一所名叫「養頤齋」的東屋門外。此時,東屋裡,一個名叫閻大的大管家正面對桌案,彎腰整理著客人們的送禮。這裡挨邊擺著六個桌案,桌案上擺滿一封封的金銀。二公子召號站在一旁問管家,「呆哪弄這些金銀?」管家說:「這都是來赴宴的送的。」

  「咋送恁些?」「他們全指望這升官哩,你想,誰家能不送?」

  這些話全被站在屋門外的老聃先生聽在耳裡,記在心裡。

  莊公召奐看勢不好,趕緊對老聃說:「這屋裡不得勁,伯陽老弟,走,咱們到西屋去寫。」

  老聃心情陰鬱地跟隨召奐走進西邊的屋子,一抬頭,見梁頭上吊著個人,心裡嚇得猛地一驚。這是一個僕人模樣的中年男子漢,只見他被背剪子用麻繩拴著,勾著頭,高高的在那裡吊著,滿臉青黃,沒有一點血色。此時旁邊的地上,正怒衝衝地站立著召奐的大兒,三十八歲的召盈。

  「你把他吊在這里弄啥?」召奐急急忙忙問召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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