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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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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議事,可以稱作「金殿擴大會議」。往日天子登殿,百官朝賀,山呼萬歲畢,天子就說,「諸位愛卿,有本早奏,無本朕即捲簾退朝」,而且除公卿級可到簾裡來,其餘官員是只能在簾外叩頭的。這次不然,這次是天子早有準備,而且他已早把自己的心意說給了簾裡的大臣。近來,各諸侯國越來越擺脫周天子的控制,越來越不把天子放在眼裡。起先,不管大國小國,都要向周天子按時朝拜,按時進貢,後來越來越不行,有的大國竟然幾年不來周都朝拜一次,他們不但不向周朝納貢,而且還要小國向他們納貢。有時幾個大國同時向一個小國索貢,弄得這些小國無所適從,不知道是侍俸齊國好,還是侍俸楚國好(事齊乎?事楚乎?)。鑒於這種情況,景王為了維護表面上的權威,決計讓各國諸侯趁三、六、九日朝王見駕之時來周之正殿對此事議論一次,讓他們各人發表一下看法,行成統一的意見,以期達到「小國不向大國進貢,各國都向周朝進貢,並恢復各國都要按時到周朝朝拜」之目的。簾裡大臣按景王意思向各國諸侯發了書信,讓他們「是日前來」,因此,這次朝賀人數較多,而且摘去簾子,不分簾裡簾外。 這次上朝人數雖然比往日較多,但是各諸侯國來的人仍然寥寥無幾。除了晉國的頃公和宋國的元公之外,其餘不少大國都沒來人。吳國和楚國只是派來了代表國王的使臣。一些小國本來很願意前來,但因有一部分國家本身是一些大國的屬庸,大國沒有點頭,他們未敢前來。硬是自己作主斗膽而來的更是寥寥無幾。 老聃先生對於這種混合朝見感到新奇有趣,他神情緊張而又振奮,準備做一次讓天子十分滿意的合格記錄。他以稍息姿式將兩腿略略岔開,身子站得不歪不扭,手裡的記事板托得又穩又平。這樣,雖然需得多用力氣,但是他並沒感到吃累,因為精神振作又給他添了一份力氣。——站著記錄,這並不是景王對老聃先生的苛待,因為周時的規矩就是這樣,金殿議事,史官立而作記,在老聃往上的一段時間裡,歷來如此。 景王天子因為心有所求,今日表現得與往日格外不同,往日有時是冷若冰霜,有時是對來朝者不屑一顧,對一切都無所謂;今日不然,今日是滿懷興致溢於眉眼,甚至顯出一臉討好和巴結的神色。他向在場的公卿、封國諸侯和使者一連看了幾眼說:「今日,朕將眾位愛卿請上殿來,是朕心裡特別高興。不知為甚,近來朕的心裡忽然想念起你們來,很想把你們召集來一塊,大家歡聚一堂,共敘心情,好好親熱一陣,這大概就是君臣之情,大概也是因為我年老才出現這種心情吧。」他的這些話主要是出自另外的目的,主要是客套,但是其中也摻雜著將近一半的真情,特別是當他說到「年老」字眼的動情之處,自己首先帶頭激動起來。他帶著淚光一連向他的「愛卿」們看了幾眼。 大概是他的這些「愛卿」們另有所思,或對他們的天子的心情不大理解,或者是過於理解,他們半點也不感動。他們以十足的不屑一顧來回敬他。他們麻木木的,冷慢慢的,有的簡直是冷若冰霜,從楚國來的那位姓熊的使臣竟然表現出反感的神色來。說他們對天子的熱心表示冷慢也不儘然,有幾個小國的國王倒是表現出了幾分的熱心,如頓國的和滕國的就是如此。 這些「愛卿」們的表情,景王天子一一看在眼裡。不管他們表現得冷慢也好,熱心也好,他姬貴都不去計較,都不去在乎,他故意不以他們的冷慢而冷卻自己的熱心,他想,利益在此不在彼,欲達目的,使此次議事成功,必須主持者保持熱情,並以自己的熱情去點燃別人的熱情,豈能去計較別人的熱心和冷心!他興致勃勃地掃了大家一眼說:「諸位愛卿,今日朕心中高興,希望諸位開心暢談,各抒己見,直抒己見。諸位可能一時不知從哪裡談起,朕先來提個議題,你們可以先說說對當前的朝拜問題和納貢問題有何看法。」 冷場,又是一陣冷場。 老聃先生對這種冷場的性質看得透徹而清楚,他為了不讓天子難堪,為了不使天子冷去他那份難得一現的而且是不算不好的熱心,就趕緊往前挪移半步,使手上的木板傾斜一下,接著端得更平更穩,然後一手托板,騰出右手,掂起筆,往墨硯上理抹幾下。其用意,一是在於以他的一連串動作去填補空白,以抵消冷場,二是在於用他的準備記錄的動作去說明,大家的冷場不是冷場,而是正在作好發話的準備,為了發話時的熱烈,事先必須是有個冷場的過程。 但是不管怎樣,冷場總歸還是冷場。 精明靈和的晉國國君晉頃公見此情形,趕快替天子幫腔,來個毫無準備的帶頭發言,他說:「我們當諸侯的,應該發揚齊桓公『尊王攘夷』的精神,我們應該,應該,我們應該按時到天子這裡朝拜,我們應該,應該把貢往這裡進。」 老聃先生看得出,由於事先沒有準備,這頃公把話說得很突然,很露骨,他的本意本來是為周天子好,可是說出來之後,只是討得個天子微微一皺眉頭,簡直是聰明人做了笨事。天子這一皺眉頭不知當緊,會場上又出現了一陣冷場。 相貌醜陋的宋國國君宋元公見又冷場,心裡幾乎有點不平,他根本不去顧及方式的是否合適,毫不拐彎地說:「當前咋個樣才是尊王哩?就是到這來朝拜;咋個樣才是攘夷哩?誰看不起天子,咱都反對他,哦,這個這個,現在呀,有的大國,自己不往周朝朝拜,不往周朝納貢,還,還叫小國到他那朝拜,到他那納貢,我看這不中!」 他不講方式的發話,一下子引起幾個大國的反感——吳、楚兩國的使臣怒形於色就是證據。——雖然如此,但是他的話,畢竟象一把冒著火頭的亂乾柴,一下子點燃起了幾個小國首領的發話的熱情。滕國國君高興了,他向宋元公和周景王忽閃忽閃眼皮說:「就是的,這不合理,我們不應該到幾個大國去朝拜,不應該把貢納給他們,我們應該到周都來朝拜,我們的貢應該往這裡繳納。」說到此,他又勾下頭,小聲咕噥著說:「特別是我們還得往這裡(指周朝)納貢,還得往幾個大國納貢,這真叫我們,……不合理,這不合理。……」 楚國的附屬小國頓國的國王高興了,他張幾張嘴,想說話,沒敢說,但是最終還是說出來了:「我們小國真虧,不合理,這就是不合理。我們小國……」他說到這,抬頭看看楚國使臣的臉色,見楚使一臉憤恨,翻著眼皮用白眼斜視著他,就趕緊把嘴收住,不再發話。 金殿上出現了令人心悸的冷場! 「眾愛卿,你們哪個還有話說?你們有話儘管暢所欲言。」 景王是想以他的問話來打破這個冷場的局面。 沒有任何人再來應聲,回答他的只是一種令其難堪的冷場。 老聃先生見此情形,想起:一朝天子,在他的臣下和封國諸侯面前從來未有過歹意,面對這些貪欲越來越膨脹的下屬,禮謙反而遭到冷遇,心裡實在有點替他難過。他見這種冷場已經不可挽回,心存憐憫,不願讓他出現難堪,就欲把人們的情緒從冷場中引開,他故意裝作累得無法支持的樣子,蹲下身,把托著的木板放在地上,然後站起身,捋捋胳膊,挽挽袖子,彎腰拿起那支七寸竹筆,在墨硯上理抹幾下,接著將筆在原處放好,鬆開袖子,重新端起地上的木板,微岔雙腿,直立在地,將木板平平地放在胸口,最後騰出右手,提起狼毫竹筆,在木板上認真地記錄起來。他一邊記事一邊想:「你們好好地為利而爭吧,我只管在這裡盡力盡職。」但是由於一連串的動作和過於提心用力所致,竟然真的使他累得無法支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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