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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景王天子見他白須蒼蒼,偌大的年紀(他因不問下情而把五十一歲的老聃誤認為已有七十多歲),作公務如此認真,累得如此叫人可憐,惻隱之心大發。一方面出於可憐,一方面也是有意借機搬梯子下樓——他,周景王,一位當時世人眼中的天之驕子,一向習慣於人們對他的尊崇和敬奉,這次如此禮賤下微,以恭謙之姿態對待他的下屬封國和臣子,反而遭到如此冷遇,碰了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實在感到大失龍面,無法抹脖兒。他是個聰明靈和的國王,他不能就這樣在臣子面前乾等難堪,使自己陷入尷尬狼狽之境,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把聖上的面子一下子丟失,他要隨機應變,趁風轉舵,要保持他的欣喜的熱情,要趁對記事史官李聃的同情,把人們的情緒從一個方位引向另一個方位,這樣既成全自己,又成全別人。他同情而欽佩地看著老聃說:「李聃哪,你很累吧?我看出來了,你是很累的。你作為一個記事的史官,盡起職責來,是如此的用心用力,朕心裡實在是非常感動的。」

  「不累,我不累,萬歲,這沒有啥,這是臣下我應該做到的。」老聃先生真誠地看著景王說。

  「你累了,朕我已經親眼看得出你累了。」景王天子不無動情地說,「你偌大年紀,立在殿前記事,又苦又累;苦不說苦,累不說累,如此盡責盡職,德行可佳,朕心裡不能不為之欽佩,朕要當著眾卿之面,特意宣明,從今日起,朕要為你一人改動一下記事的規矩,從今往後,你記事,可以背靠龍柱,由立而作記,變坐而作記,朕給你的官職名稱為龍柱底下的史官,名喚柱下史。」說到這,回頭讓殿侍官搬來一張烏木書幾和一把黑色的小椅放到龍柱跟前,讓老聃靠龍柱坐而作記。

  老聃先生異常感激,以自己一顆特有的赤誠之心深深地感謝好心的天子對自己的器重和同情。——這景王雖屬見機行事,但此種同情畢竟是出自他的良心。——他兩眼飽含感激的淚水,趕快跪地,磕頭謝恩:「謝萬歲!」當景王起身上前把老聃從地上挽起來的時候,金殿上響起一片稱讚天子的聲音。

  景王天子急忙宣佈金殿議事終止。「不歡而散」的朝見在歡欣的氣氛之中「圓滿」結束。

  老聃先生頭頂柱下史官的官銜,回到住處,心裡久久不能平靜,景王天子的這一施恩行動給他的印象太深了,在他的歷史上,這一里程碑式的大事,是他此生此世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的。

  從這一天起,老聃先生開始偷偷做起一件有意義的小事來。他找來一根手指粗細的小木棍,截了一段,用小刀細刻起來。刻呀刻,刻呀刻,一連幾天,終於刻成了。你放在眼前,仔細看看,就會發現,這是一根小小的龍柱,柱的一頭,刀斬陡齊,另一頭鼓起一個石墩般的圓圓的疙瘩,中間微微突起一條盤龍般的小浮雕。

  他把這小小的木柱橫著插進頭頂之上的髮髻,默默紀念天子封他為柱下史官的那個不尋常的日子。他自己心裡明白,龍柱模型橫插頭頂,那是表示他在龍柱底下,表示官升柱下史不能忘了謙遜,表示珍惜景王給的榮譽,表示永遠不忘天子龍恩。

  這刻柱插髻之事,他本打算不讓別人知道,可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正因為他做事兒之後想保頭頂之密又無法保密,致使別人更加注視地知道了秘密。同僚中,一些人為他的默然紀念從內心讚賞,少數人卻故意為之大做歪曲性的宣傳。

  消息傳到王子朝的楚國友好——那個在金殿上出現過的姓熊的楚國使臣的耳朵裡的時候,他十分嫉妒地辱駡說:「這個姓李的傢伙,不知道天高地厚!升個小官兒,這樣沾沾自喜,洋洋得意,走著看吧,我非好好侮辱侮辱他都不中!」

  遏與止

  又是一個朝王見駕之日。

  在天子尚未登殿之前,文武官員總要先在東西朝廊等候。有時天子因特殊情況誤了上殿,他們就得在這裡等待好長時間。當他們因久等而感無聊之時,就用說笑取樂來打發時光。

  聽!東朝廊內正傳來一陣陣的說笑之聲。

  此時,東朝廊正聚集著除老聃先生和少數幾個官職較小不敢發言者之外的一群主張侵佔、掠取、打鬥和弱肉強食觀點之人。這些幕僚正興致勃勃地圍著老聃先生鬥樂取笑。他們看不起老聃,近來總愛對他進行奚落,對於老聃的受到天子稱讚,他們大不以為然。他們之中有尹文公(名固)、單穆公(名旗)以及那個姓熊的楚國使臣等。

  那個楚國使臣見侮辱老聃的時機已到,就向群臣提出一項風格殊異的「新鮮建議」,他眨巴眨巴眼睛說:「諸位賢兄賢弟,我看咱閑著無聊,不如請李聃先生宣傳一段,這位德行高尚的夫子頭腦發達,思想豐富,聽說他有不少新的見解,他主張謙讓,不爭,和諧,安寧,後其身,外其身,把自己的利益拿出來給別人,我看咱不如請這個大有德之人給咱們說講說講,讓咱們好好飽飽耳福。」說到這,將一臉洋相慢慢地轉向在位的各位幕僚。此人平時愛出相,愛鬧笑話,但是此時沒懷好意。

  「光說講說講沒啥意思,」平素不愛說笑的尹文公此時開始接腔了,他說:「我看咱不如叫誰講個笑話讓大家笑笑。」

  「中!哎,中!這也中!」因為尹文公的接腔,使姓熊的楚使更增添了神采,「現在咱們就按文公的提議找個人來給咱講個笑話。不過,咱得先說好,這講笑話,必須得把人講笑。要是講不笑,咱得叫他受罰,咋樣罰法哩?咱叫他學狗咬,不學不沾,諸位說這樣中不中?」「中!」在熊楚使的洋相面前,眾幕僚竟因猛一高興,忘了自家的身份,象惡作劇的小孩子一般,湊趣起哄起來。

  熊楚使見他美妙的趣舉博得了大家的擁贊,興致更高,出洋相的勁頭更足,他噘鬍子咧嘴地說:「光學狗咬不中,還得學母狗咬!中,就這樣辦!可是,這個笑話,咱叫誰講呢?」說著,一連向老聃臉上斜了幾眼,「我看這樣,大家叫誰講,誰就得講!不講不中!叫誰講,他不講,也得學狗咬——學母狗咬!光學母狗咬還不中,還得學母狗咬伢狗,伢狗咬母狗,大家說中不中?」

  「中——!」幕僚們湊趣起哄地又喊一聲,不約而同地把眼光轉向老聃先生。

  「說吧,諸位說叫誰講吧?」文公尹固不懷好意地向熊楚使笑著,督催他說。

  「我提個建議,我看咱請喜歡謙讓的有德之人新任柱下史老聃先生給咱講!諸位看中不中?」

  「中!」

  幕僚們滿足似地發一聲喊,一下子把取笑的目光圍射到老聃身上。他們滑頭笑臉地緊盯著他,有的齜著牙,有的張著嘴。他們一聲不響,單等他以他的醜態大露,洋相百出來給予他們極大的興趣,極大的滿足。他們認為,他老聃從沒講過笑話,從來不會講笑話,也根本不願意去講笑話,他的學狗咬,學母狗咬,學母狗咬伢狗,伢狗咬母狗是確定無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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