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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老聃先生慢慢地把目光收近,見二烈和春香正在那裡用牛耕地。二烈,春香,眼下都已是四十好幾的人了。那次失蹤之後,他們多年沒有返鄉。象人們所猜想的那樣,他們當真是在外邊結成了夫妻。他們回鄉之後,生了二子。次子起名敬冉。小敬冉現已年長四歲,上穿藍色的短衫,下穿寬鬆的紅褲,頭上紮倆黑黑俊俊的小牛角。

  看到小敬冉歡快地跑在爹娘身邊,新奇的觀看牛耕時的情景,想起當年死去的親愛的玉珍,老聃先生不由得升起一股既難過又帶安慰的複雜感情。不一會兒,這種感情也就消失。

  靜美的田野,安然的農事,使老聃先生感到了安寧的可貴。他喜愛安寧,但是大半生基本上算是沒有得到安寧。想起前天代審黃金案件之事,他的心裡忽然之間又很不安寧起來。

  「騎驢看竹簡——咱們走著瞧」,幾天來,這句話總象一條無形的麻線,時斷時續地纏繞在他的心頭。

  他們為啥要這樣說呢?既然口稱口服心服,為啥又突然改嘴說出這樣的話來呢?「走著瞧」,他們要我瞧些什麼呢?……月暈而風,沒雲不雨,他們在「口服心服」之後說出這樣的話,決不會是沒有一點原因的。聽說他們和周天子有著什麼拐彎親戚,這一牽扯,事就大了,是的,這種連裡的土匪是最不容易對付的。……唉,莫要再去想它,莫要再去想它吧。——老聃先生心裡說。

  「先生!快回家吧!京都來人,聖上有旨,要你速進洛陽!」

  老聃先生循聲望去,見家人韓六聲聲張張地站在桑苗地頭,由不得一陣陡然的又驚又喜。緊接著,那個「驚」,迅速擴大;那個「喜」,迅速縮小——繼而,脊背上微微地滲出一層冷汗。「怕個啥,你這是怕個啥?」他自己給自己這麼樣的來了個努力的支持,那個「驚」才又迅速縮小起來。

  老聃先生跟隨韓六往家走。

  先生家大門外邊,停著一輛帶有小小木屋的紫黑色的雙輪馬車。兩匹拉車的馬站在地上——那匹草黃色的,勾著頭,一動不動,像是在用心謀算著同類者的生命;那匹黑紅色的,悠閒地擺動著尾巴,兩隻眼睛善意地平視著前方,看不出是在想著什麼樂事還是在想著什麼憂愁。

  這輛馬車,既可算是周天子所派,又可不算周天子所派。周天子所派的兩個使臣,姜信、莫明,原是各騎一匹紅馬飛馬來苦;昨晚,當他們路經苦縣縣衙,作短暫逗留的時候,讓衙裡特找一個車夫和一輛雙輪雙馬的高品馬車。姜信、莫明騎來的那兩匹紅馬,由莫明和苦縣縣衙裡的一位官員騎回洛陽;薑信一人坐馬車隨車夫一起天明就往這裡走,直到現在才趕到了這裡。周天子派來信馬,中途改換成馬車,這一點,薑信他們決計不向老聃說知;他們要讓他知道的就是:這輛「禦車」,即是天子派來。

  老聃先生扶髻整衫,和韓六一起,繞過停在那裡的馬車,往大門裡邊走去。

  堂屋裡。香案兩頭的兩張古舊的雕花椅子上坐著兩個人。東邊的那位,四十多歲,身穿黃衣,頭戴呈折紋形狀的黑色平頂官帽,中上個頭,微微發福,臉龐豐滿,面色白淨,配上兩畫宛若用黑墨特意勾畫的八字小胡。一股機靈,在他那清秀的面部和五官之上半藏半露。他就是從周天子那裡派來的使者姜信。西邊的那位,年近五十,中等個頭,黑帽黑衣,一副可愛的老實巴腳的模樣,此人姓陳(後來才知道他叫陳籮頭),他就是薑信要苦縣縣衙臨時找來的趕車的車夫。旁邊的一張普通木椅之上,坐著本裡的裡正何潤清。他,這年五十四歲,黑髮花胡,樸實清秀,是已經去世的何崇恩大伯的大兒子。最近,村裡的父老和鄉上的三老新推舉他為裡正,他幾次推辭,不願擔當,說:「子承父之官業,千惡之中的一惡,我父親在世時是任裡正,所以我這次不願擔當。眼下,各方諸侯都在崇尚爭奪官職,下邊的人更是爭奪成性。不能妨礙別人爭奪,我還是不幹為好。」父老們說:「你不幹不行。我們推舉你,不是要你承接父之官業;是要你承接你父親身上所表現出來的曲仁裡村的特有風節。」蝨子拗不過大腿,曲仁裡的裡正,到底還是由何潤清從那個接任他父親裡正的人的手裡接任下來了。

  老聃先生和韓六來到堂屋門口。韓六藉故退去。老聃一人進屋。屋裡坐著的三個人一齊站起。何裡正急忙躬身笑著向薑信他們介紹老聃:「這就是我們村上的李老聃。」又急向老聃介紹兩位來人:「他們二位,就是從聖上身邊派來的使臣。兩位大人,這位姓薑;這位姓陳。」

  老聃見天子使臣到來,急忙躬身接待,下拜尊迎。薑信急忙以手阻擋,不讓其下拜。四個人落座之後,姜信從懷裡掏出一小卷黃絹。這就是周天子詔見老聃的書劄。

  姜信特意尊嚴地站起,將書劄展開給老聃看;老聃十二分重視地跪地觀閱。只見黃絹正中寫著八個較大的黑字:

  李聃見劄 旋來周都

  寫在較大字體下面的小字是「周」「景王」字樣和年月日。

  「旋來·周·都」,可憐哪!這位可憐的堂堂周朝天子,給本朝的庶民下旨,讓他到偉大的京都洛陽去,竟象對外國人發書,用「周都」來稱,竟把一個大周王朝的國家首都降低到一個侯國的國都地位了。是的,老聃雖是周朝之民,但此時事實上已經隸屬于楚之附屬——小小的陳國。只說「來朝」不行,不說「周都」也不行,不說「周都」,即成「陳都」,不讓他去進「陳都」,又不注明「周」字,又怎好讓他胡亂地去進魯都「曲阜」、秦都「咸陽」啊!此時,天子下旨,世人習慣上不稱聖旨,但是,話說回來,就算是稱為聖旨,事實上也已不怎麼聖。周天子,這個已經在心裡自認不聖的周天子,此時在老聃的心目中仍然是十分神聖的,他對他的來劄,是十二分看重的。一個大周朝代的天之兒子,竟來直接給一個黎民百姓親自下旨,這是何等的震撼人心的大事啊!

  老聃先生跪罷天子書劄,抽身站起,自動落座。他大著膽子,向使臣探問天子詔見他的意圖。使臣直答,不解其意,內情不知。到底他們知也不知?或許是根本不知,或許是知而不說。

  在擔憂與喜悅交織在一起的心情之中,老聃先生急忙吩咐家人韓六,速備上乘筵席,以待尊貴之客。客人固辭不允,說,王命難違,天子是要速往京都,車上備有禦膳,我等應當立即動身,日夜兼程前往,不得有誤。先生見來者不喜不怒,心意難猜的樣子,立即多長十二個心眼,推測其中必是大有文章,他說,「天命,我決然不違,然而,在臨行之前,有一事,小人要冒死竭力懇求。」使臣問及何事,先生就以「周公之禮,孝最當先」為據,將他要請求在臨行之前到母親墳上向老人家在天之靈辭別一下,向他們說知。沒想到,使臣姜信欣然同意讓他前去。老聃心想:他大概是堅信我這樣的人決不會偷偷溜掉。

  老聃先生走出堂屋,見門口和窗口都擠滿了人。一些年歲大的,是站在較遠的大門裡邊和外邊。不過,他們都是用喜悅的目光向他看著。

  老聃先生走進西屋,不一會兒,又從西屋走出。只見他,頭頂的髮髻上紮著紫色紮帕,身上換上了清清素素的雅藍新衣。他雙手端著托板,托板上放著香爐、柏香和用麻布卷兒燃著的火種,以及用帛紮成的三牲模樣的供品,從西屋門外往南,走出大門,一拐彎,向村北而去。

  小孩子們想跟上前去觀看。大人們以對老聃先生尊敬的心情制止小孩子們,不讓去看。

  離渦水不到二裡的渦水之濱,一片森森古柏遮蓋著的所在,綠草覆地,黃花綴點,一座土墳,頂著青色的「錦緞」,平地突起。一位偉大的母親寧靜的安臥其中。

  老聃先生以一位真朴的老兒子的身份來到墳邊,以極為虔誠的赤子之心,兩眼含淚,跪在墳前,將托板放在地上,燃著柏香,向母親跪拜辭別。他面向生母墳三擊首,又面向西邊小紅窪的養母墳三擊首,然後抽身站起,仰望天空,向生父、養父在天之靈靜默一陣,繼而小聲說道:「父母大人,孩兒今去洛陽,不一定再能回來行孝,故而特來辭別。」

  這座墳裡,只有他的母親,並無他的父親,這一點,世人皆知。但是,他決不是沒有父親之人。有一段神奇的傳說,說他有母無父,說他是他母親吃李子懷孕而生。這段神話傳說因何而來?這裡順便答覆。此傳說來由有二:

  (一)這座墳裡,千真萬確,只有他母親的遺骨,並無他父親的遺骨;

  (二)也是更主要的一條,是因為鄒人孟軻的「兼愛無父」論的影響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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