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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老聃先生百年以後,鄒人孟軻攻擊墨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說墨對所有的人都象對他的父親那樣親愛,這樣一來,他的父親就和一般人沒有什麼不同了,這就象禽獸一般,等於沒有父親了。此論一出,杜傑(李耳少年時的同學)的重孫杜執,就開始借此攻擊老聃了,他說:「我看孟軻的『兼愛即無父』之論,是一箭雙雕,他不僅批評了墨翟,也批評了李耳,李耳不也是對所有的人都愛麼?」老聃的弟子庚桑楚之孫庚竑聽說以後,非常氣憤,他找到杜執,說:「你從哪看見老聃先生也是『兼愛無父』呢?他不是兼愛,他不是對一切人都愛,他只不過是愛的範圍比一般人廣大,他是對所有能愛的人都愛,他不是兼愛,他有愛,也有恨,他曾憤懣地批評兇惡殘暴的壓迫者說,『強梁者不得其死』,『服文彩,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餘,是謂盜兮』,『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他哪裡是兼愛?你為啥侮他『兼愛無父』?」杜執害怕了,不敢承認他說老聃「兼愛無父」了,他紅著臉狡辯說:「我從來也沒說過老聃先生是『兼愛無父』的話!我說的是他有母無父,我是說『他是個只有母親沒有父親的仙人』。說他沒有父親,說他是『神女因感受到天之靈氣而生』,是褒揚他象仙人一樣。說他象個仙人,言不過實;說他有母無父,也不是沒有根據,他母親墳裡只有母親遺骨,沒有父親遺骨,這一點你難道能不知道嗎?」他這一狡辯不知要緊,李老聃「有母無父,他是他母親吃李子懷孕而生」的神話傳說就在苦縣一帶傳開了。

  老聃先生向墳裡的母親禱告之後,從腰裡掏出一個他早已準備好的面餅,意在借此一問此去洛陽是吉是凶。這是一個象燒餅一般大小的黍面餅子,兩面寫有黑字:一面是「凶」字;一面是「吉」字。「我這次前往周都,若是凶事,你呈『凶』字,若是吉事,你要呈現『吉』字。」老聃說著,將面餅從母親墳頂往下這麼一推,面餅象車輪一般滾輪起來。當面餅滾到墳下的平地上的時候,沒想到它這麼一翻,往地上一砍,表面上一下子呈現出一個駭人的「凶」字!

  老聃先生心情陰鬱地離開母墳,回到家裡,告別鄉親,毫不停留地坐上那輛等在門口的馬車,隨姜、陳他們一起,向洛陽方向而去。

  盛夏的風光!

  偉大的古原!

  恢擴的綠茵,一條彎彎直直的土路,一輛甲蟲般黑色的車子在那裡微微向前而動。

  古野神秘,壯美,而且帶著使人惆悵的茫然。——無盡的蒼蒼莽莽;稀疏的茅舍村落;西邊,使人微覺擴大著的青黛山色;東邊,使人微覺縮小著的紫夢林影;馬車上,各懷心思,默默不語的三個性格各具特色之人。

  「是的,盆罐兄弟的真正目的,現在算是基本清楚了。」隨著車身的輕輕晃動,老聃先生思緒的鏈條開始扯向一個新的段節,「看來他們確實不只是意在得到兩錠金子,確實是意在難倒燕普,惡化苦縣,殘害民眾,以求掠取更多的黃金。他們未能將我難倒,不僅落得個很不情願的『口服心服』,而且討了個皮肉受苦,有苦難言,當然是只能將一腔怨恨暫埋心底,騎驢看竹簡,讓我走著瞧。他們這樣的惡頑,有的是填不滿的欲壑,根本談不上什麼心服。看來一場十分兇惡而激烈的報復,是不可避免的了。」

  馬腿在換進,車輪在滾轉,三個人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默默無言。

  「看來這次代問黃金官司,我不僅不能給苦縣百姓造出什麼福氣,還給自己招來一場無法估量的禍害。看來我這次實在是一不該多事,二不該多言。要少事啊要少言!周公姬旦說得好,『無多言,多言多敗。無多事,多事多患。』此時我要鄭重告誡自己:從今往後,我一定要少事,少言!」他拿定主意,狠狠地下定了這樣的決心!……「唉,哼哼!」他譏笑了,對自己譏笑了,「這個時候來下這樣的決心,哪有半點實在的意義?這豈不是等於要站在斷頭臺下的等死者去總結應該如何正確對待人生之至理名言,以讓一刹之後的死屍去食言而肥!」

  馬車駛過一座木橋,進入一個新的境域。老聃先生不以這裡風景美秀為真正的美秀。他從那鋪地的繁花,看到那底下的單調乏味的黃土;從那茂林的濃蔭,看到裡邊藏著的幽蜮;從長在石坡上的小樹,看到掛在梢頭的危險;從那墨清的潭水,看到水底的碎磚爛泥。「蓋在表面的美,究竟不是結實的底蘊,世上有不少的凶事,偏偏是在表面上呈現出『吉』。」

  一樁將要出現的凶事,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不能了得之事,說良心話,他這樣的人,最痛惜的已不是失去生命(一把老骨頭能值幾個錢),而是在他看來大於生命數千萬倍的不朽的學說——他要終生為之奮鬥的事業的夭折。

  二十年前他就已經立志,要以畢生精力去建立一個既益於人,又益于天,廣度不能再廣,深度不能再深,誤差不能再小,生命力不能再強的學說。但是他並沒想到,貪多嚼不爛,貪大拿不起,要建立深度最深,廣度最廣,在宇宙長河中長流的,準確無誤的一次性學說,不管是有多大智慧的人,都是極難做到的。正是由於要建立一次性學說不易不失敗和其他的一些原因,他的這項尚且無法報出名字來的學說,至今「八」字沒有一撇,仍然停在空泛的偉大志願而沒有半點著落之中。

  學說,至今「八」字沒有一撇的學說!僅僅為了能有個著落,老聃先生就奮鬥幾十年的學說,你是多麼的難以立起!學說,難以立起的學說!難以立起,也要立起!為了你,老聃先生決定奮鬥終生。沒想到,陡然之間禍從天降,終生大願,奮鬥半生,就要在一個早上無情的夭折,這是多大的悲哀,多大的悲哀!

  這次是不是要真正的夭折,那要看此去是不是真正的凶多吉少,是不是真正的吉多凶少,是不是真正的純粹是吉,是不是真正的純粹是凶?

  「他們不是天子的使臣!看得出,他們不是天子的使臣,他們是丘盆丘罐派來的殺手!他們冒充天子使臣,把我騙出家門,是要將我拉往深山背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實行暗殺!」老聃先生冷冷驚驚地在心裡喊著。「……不對,不是這樣,若是這樣,他們早該下手。……他們要幹什麼?他們是不是要借刀殺人,是不是欺騙天子,讓其加予我一個歪魔邪道,用邪法變幻黃金的罪名將我處置,告知天下,以毀掉我的名聲?……唉!不要想它,不要再去想它,能逃過的禍不是真禍,是真禍逃也逃不過。隨它去吧,至多是,這個天底下沒我這個人!」遂使自己進入「無我」狀態。

  此時,或說近來,老聃先生已經建立起了一種名叫「無我」的理論(「我有大患的理由,是因為我有身,只要拋棄,就不會有任何尤患」)。他把這種理論分成了大範圍和小範圍。大範圍的「無我」,是為一個值得去死的聖物聖念而不惜去死。這種「無我」,是死而不亡,外我身而身存。小範圍的「無我」,是不要想到有我的存在,在雜念困擾之時,使自己進入似無知覺的麻木輕飄狀態。忘卻自己,反使自己除卻煩惱,消災消病,成全自己,延長壽命(這是氣功之中靜功的前身)。

  老聃先生在「無我」中,隨著馬車的晃進,朦朦朧朧地飄入了彩色的雲端。他感到暈乎乎的,身輕如紙,四周的雲朵,仿佛鬆軟的棉絮,暄乎乎地簇擁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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