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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李煜還自取法號蓮峰居士,偕小周後在宮中率先過起充滿佛影禪韻的信徒生活。帝后二人頭戴僧伽帽,身披紅袈裟,雙雙跪在佛前,虔誠誦經,至恭至敬。由於長時間頓首叩拜,竟使前額淤血,腫成瘤贅。

  一次,李煜在小周後陪同下巡視僧舍,見沙彌正在削制「廁簡」。廁簡是長條形的竹制薄片,功用近似後世人們入廁解手用的草紙。李煜生怕廁簡削制粗糙留下芒刺,紮傷禪師臀部肌膚,便信手拿起來在自己面頰上輕輕刮試,並叮囑沙彌悉心修治,直到光滑舒適為止。

  對於作奸犯科的僧尼,李煜又極盡袒護之能事。遇有僧尼淫亂宿奸,住持欲按常規懲治,李煜聞訊便出面為他們開脫:「僧尼毀戒,本圖婚嫁,亦是七情六欲使然。今若將此輩革除僧籍,還俗為民,豈不正遂其所願?朕意不須除籍,只要罰其禮佛百次,就能被佛性感化,從而洗心革面。」與此同時,李煜為了廣行善事,還親臨監獄審理囚犯,死罪免死,重罪減輕,小罪釋放,寬大不計其數。韓熙載為此上疏糾彈:「獄訟乃有司之事,囹圄之中非陛下車駕所至,請捐內帑錢三百萬,充軍資庫用。」李煜欣然認「罰」,還說:「繩愆糾謬,靠熙載矣!」如逢齋日,李煜又獨出心裁,按照佛意設置「決囚燈」。即這一天,李煜不再欽決囚犯,只在宮中佛前點燃一盞明燈,稱為「命燈」。如果命燈徹夜燃燒,罪犯便可減刑免死,反之則將依律處決。於是,一些草菅人命的為富不仁之徒,就乘隙用重金賄賂宦官,徇私舞弊,暗中偷續膏油,以求命燈長明,好使罪犯逃避極刑制裁。

  上行下效。李煜倡導崇佛,朝臣必然趨之若鶩,文武百官莫不以蔬食齋戒奉佛為榮。中書舍人張洎每見李煜,必論佛法;韓熙載長於屬文,則專為寺院撰寫碑文;就連慣於金戈鐵馬生涯的潭州節度使邊鎬,在征途中也念念不忘佛事,他以專車載佛,隨時頂禮膜拜,人稱之為「邊羅漢」、「邊菩薩」、「邊和尚」。

  李煜縱情聲色,醉心佛事,萎靡不振,貽誤朝政,激怒了朝臣中的一些忠君憂國之士,他們出於踐行「文死諫」的悲壯信條,冒死上疏,直言不諱,竭力勸誡李煜迷途知返,亡羊補牢。

  大理寺卿蕭儼,是忠厚耿直的三朝元老,他在朝中一向以嫉惡如仇、剛直不阿著稱,百官貴戚對他無不退避三舍。

  當年,李在位時,專為宴飲酣歌,在宮中造了一座百尺樓。竣工之日,特邀群臣前去觀光。在場者大都察言觀色,投其所好,稱讚該樓建得美輪美奐,惟獨蕭儼一人在旁冷嘲熱諷:「只可惜樓下少一口井!」

  李不解,忙問緣由。蕭儼答曰:「倘如增加一口井,百尺樓就可與安樂誤國的陳後主那座景陽樓媲美了。」李聽罷勃然大怒,遂將蕭儼貶為舒州判官,逐出京師。後覺此舉欠妥,又傳旨將他召回。

  如今,蕭儼得知李煜怠于朝政,熱衷聲色,常與嬪妃對弈,便奮不顧身衝破禁內侍衛擋駕,徑直闖宮鬧殿。他見李煜棋興正濃,漫不經心應付他的面奏,便一怒之下將棋盤掀翻。侍弈的嬪妃望著怒髮衝冠的蕭儼和滿地滾動的黑白棋子,嚇得魂不附體。李煜也尷尬困窘,不知所措。

  經過暫短的僵持,李煜厲聲責問:「蕭卿如此大膽,難道要做今日魏征不成?」

  蕭儼也不示弱,針鋒相對地回答:「老朽固然不敢以魏征自詡,可陛下也並非唐太宗轉世。」

  李煜自知理虧,對這位開國老臣不便繼續發作,只好忍氣吞聲,頹然收場。

  歙州進士汪渙,鑒於李煜佞佛,僧尼惑眾,民心渙散,國事昏暗,不顧此前曾有二臣犯顏直諫,落得一人流放、一人罷官的可怕下場,仗義執言,冒死上《諫事佛書》雲:

  昔梁武事佛,刺血寫佛書,捨身為佛奴,屈膝為僧禮,散發俾僧踐。及其終也,餓死於台城。今陛下事佛,未見刺血踐發,捨身屈膝,臣恐他日猶不得如梁武也。

  李煜披閱汪渙這道充滿逆耳之言的諫書,心中自然不快,他悻悻自語:「此又一敢死之士也。」但懾於朝野的輿論,李煜非但沒敢治罪汪渙,反而將他提為校書郎。可是李煜佞佛並沒因此收斂。

  能容忍臣下上疏卻不能從諫如流,似乎已成為李煜的頑症。他即位不久,句容(今江蘇句容)縣尉張泌有感國勢江河日下,上疏奏請致治,要他仿效西漢文帝,「服勤政事,躬行儉約,思治平,舉賢良」,並具體條陳十項「急務」:「一曰舉簡大以行君道,二曰略繁小以責臣職,三曰明賞罰以彰勸善懲惡,四曰慎名器以杜作威擅權,五曰詢言行以擇忠良,六曰均賦役以恤黎庶,七曰納諫諍以容正直,八曰究毀譽以遠讒佞,九曰節用以行克儉,十曰克己以固舊好。」最後語重心長地囑咐李煜:「審先代之治亂,考前載之褒貶,纖芥之惡必去,毫釐之善必為。」李煜覽疏大喜,優詔慰答,可惜未能付諸實施。

  在上疏的臣下當中,詞章憤激,切中時弊,最令人振聾發聵而又最使李煜惱怒者,莫過於中書舍人潘佑。

  潘佑長於翰墨,文采斐然,當朝的詔令文告大都出自他的手筆。他雖然深得李煜恩寵,但從不曲意逢迎。早在李煜身居東宮,開設崇文館招賢納士的時候,他就追隨李煜舞文弄墨。有一年初春,正值紅梅吐豔時節,李煜在澄心堂樓上讀書,忽然聞到一股梅香。推窗下望,見庭中花團錦簇,雲蒸霞蔚,詞興油然而生,便傳口信給潘佑,要他填詞詠梅。湊巧,這時南唐所轄的淮南全境十四州剛剛割讓給後周不久,舉國憂憤,但朝中大臣都諱莫如深,生怕言語不慎,得罪李父子。而潘佑則無所顧忌,語義雙關,填詞諷諭,結尾的三句是:

  樓上春寒山四面,
  桃李不須誇爛漫,
  已輸了春風一半。

  如今,潘佑看到南唐國力日益貧弱,李煜身邊的近臣又多尸位素餐,無所作為,便在短期之內,連上七道奏疏針砭時弊,始而指責文臣武將在國勢危殆之時飽食終日,誤國害民;進而指責李煜不能知人善任,誤用平庸之輩;最後要求李煜親忠疏奸,整肅綱紀,加強武備,取信國人。措辭尖刻,近乎不敬,甚至達到李煜不能容忍的程度。

  潘佑呈上七道奏疏之後,見李煜仍無下文,又將辭呈送上,以掛冠歸田、隱居山野相威脅。這次,李煜有了反應。他怕潘佑擴大事端,便順水推舟,命潘佑羈留京師,專修國史。潘佑對此不甘罷休,又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將第八道奏疏呈上: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臣乃者繼上表章凡數萬言,詞窮理盡,忠邪洞分。陛下力蔽奸邪,曲容諂偽,遂使家國,如日將暮。古有桀、紂、孫皓者,破國亡家,自己而作,尚為千古所笑。今陛下取則奸回,敗亂國家,不及桀、紂、孫皓遠矣!臣終不能與奸臣雜處,事亡國之主。陛下必以臣為罪,則請賜誅戮,以謝中外。

  不出潘佑所料,這第八道奏疏果真使他招來了殺身之禍。當李煜怒氣衝衝把這道奏疏交給近臣廷議時,殷崇義、張洎等心術不正的重臣落井下石,他們抓住潘佑奏疏中的「陛下取則奸回,敗亂國家,不及桀、紂、孫皓」,「臣終不能與奸臣雜處,事亡國之主」等語句,放肆誣陷潘佑大逆不道,將李煜同昏庸無道的亡國之君夏桀、商紂和東吳孫皓相提並論,並捏造潘佑懷有異心,圖謀另事新主等罪名激怒李煜,從而達到借刀殺人的目的。

  然而,李煜首先治罪的不是潘佑,而是執掌司農職務的衛尉卿李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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