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李煜傳 | 上頁 下頁
四四


  李平被捕下獄,原因有二:一是他少入嵩山學道,深諳道教有關神仙修養之術,平日常講仙人神鬼、方術符等玄妙妄誕之說,在信仰上與揚佛抑道的李煜背道而馳。喜愛老莊之學的潘佑,又偏偏與李平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結為莫逆之交。李平出山,系潘佑力薦。潘佑桀驁不馴,危言上疏,李煜便懷疑並歸咎為李平煽動蠱惑,命大理寺先拿李平開刀。二是李平執掌「司農」之職,是由潘佑推薦。而李平又治農好古,他上任伊始,就按《周禮》複井田之制,造民籍,造牛籍。在他看來,要富國強兵,必先寓兵於農,依井田法按丁授田,依戶徵兵,為此要對黎民登記註冊,是為造民籍。而要發展耕稼,又必須保護和繁殖耕牛,嚴禁隨意宰殺買賣,為此對耕牛要登記註冊,加強管理,是為造牛籍。上述措施,雖然于國有利,於民無害,但是,卻觸犯和威脅豪強巨室兼併土地、逃避賦稅等既得利益,因為按規定他們要退還兼併貧戶的農田並補交巨額稅款,故而激起他們的怨恨和報復。這些人為了確保私利,不惜製造駭人聽聞的流言蜚語,喪心病狂地誣陷李平,一心要將他置於死地而後快。

  李平蒙難不久,潘佑也身陷囹圄。在獄中,他思前想後,感慨萬千。他尤其為李平受到株連而痛苦負疚,整天心煩意亂。為了解脫精神上的苦悶,他又乞靈於多年崇尚的老莊哲學,特別是莊周關於大千世界的「齊物論」說教。他似乎從自己的榮辱得失中體味到,在喜怒無常、翻雲覆雨的君王身邊,毫無正義和公道可言。李煜可以憑藉手中的生殺予奪大權,時而恩寵,親昵地喚他「潘卿」;時而加罪,兇狠地斥他為「亂臣」。在這個被強權扭曲的天地裡,是與非、功與過、喜與憂,甚至生與死,所有的對立物都是混沌一片。人生在世,對功名利祿無須留戀,對坐牢殺頭亦無須恐懼,凡事只要安時處順,就能自我解脫,通達逍遙了。

  潘佑想到這裡,頓覺六合浩瀚,豁然開朗,情不自禁地背誦起自己的一篇得意舊作——《贈別》:

  莊周有言: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處順,則哀樂不能入也。僕佩斯言久矣!夫得者如人之有生,自一歲至百歲,自少得壯,自壯得老,歲運之來,不可卻也。此所謂得之者時也。失之者亦如一歲至百歲,暮則失早,今則失昔,壯則失少,老則失壯,行年之去,不可留也。此所謂失之者順也。凡天下之事皆然也。達者知我無奈物何,物亦無奈我何也。其視天下之事,如奔車之曆蟻蛭也,值之非得也,去之非失也。

  燕之南,越之北,日月所生,是為中國。其間含齒戴發、食粟衣帛者是為人,剛柔動植、林林而無窮者是為物。以聲相命是為名,倍物相聚是為利,匯首而芸芸是為事。事往而記於心,為喜,為悲,為怨,為恩。其名雖眾實一:心之變也。始則無物,終複何有?而於是強分彼我。彼謂我為彼,我亦謂彼為彼;彼自謂為我,我亦自謂為我;終不知孰為彼耶?孰為我耶?

  而世方徇欲嗜利,系心於物,局促若轅下駒。安得如列禦寇、莊周者,焚天下之轅,釋天下之駒,浩浩乎複歸於無物歟?

  潘佑默誦完這篇文字,又閉目沉思良久。然後,他從容提筆留下一紙遺書,便安然自若懸樑自盡了。噩耗傳出,隱居廬山的處士劉洞扼腕歎息,並作詩悼念:「翻憶潘朗章奏內,陰陰日暮好沾巾。」預感凶多吉少的李平,則因承受不起精神上的苦痛壓抑,緊步潘佑的後塵,縊死獄中。

  李煜堵塞言路,拒諫飾非,枉殺忠臣,雖然落得耳畔清靜,可是這卻把他推上了自毀社稷的險路,迫使一些忠義有為之臣與他貌合神離,甚至分道揚鑣了。

  韓熙載是個滿腹經綸,才氣橫溢的老臣,美中不足的是,他自青年時代起就生活放蕩,落拓不羈。他在府內收養數十名色藝兼備的歌伎,長夜宴飲歌舞。平日對這些歌伎又嬌縱慣養,管束不嚴,默許她們在府第臨街一面的牆壁上,開設許多橫窗,外罩一層稀疏絲網,便於探視府外景物。開始,這些歌伎還算規矩,個個默不作聲,悄然向外窺望;久之便大膽試探,公然揭開絲網購買瓜果點心和女紅用品;最後竟敢為所欲為,與外人相互調笑饋贈。時人遂將韓府這些臨街橫窗,譏之為「自在窗」。尤為荒唐出格的是,他竟能容忍這些歌伎同府內男客雜居廝混,唱和「最是五更留不住,向人枕畔索衣裳」之類輕佻的調情詩。

  早在潘佑、李平冤案發生之前,老謀深算的韓熙載就覺察到李煜剛愎自用的頑症和君臣共事的艱難。當他從同僚口中隱約得知李煜屢欲拜他為相,便在生活上愈加放縱不拘。除了終日狂飲酣歌之外,又同門生舒雅在府內大搞惡作劇:他身著弊衣,腳蹬破屨,扮作瞽者操琴賣藝,令舒雅在旁執板伴奏,到歌伎住處沿門乞討,鬧得府內烏煙瘴氣。他卻心安理得地對親信說:「我之所以狎伎自汙,就是拒任宰相,免得在國事紛亂時操治不力,為人留下與誤國君主同流合污的口實,成為貽笑千古的把柄。」

  瓊林光慶使、檢校太保廖居素,鑒於南唐君臣庸碌無能,國勢殆危,也曾冒死上書,期望李煜幡然悔悟,改弦更張,可是潘佑、李平的結局卻使他陷入了極度傷心絕望之中。他見自己的奏疏如泥牛入海,杳無消息,先是閉門絕食,後又穿戴整齊上朝衣冠,立死井中。家人在他死後清理遺物時,從篋中發現了他留下的絕命詞:「吾之死,不忍見國破而主辱也。」

  博學多才的徐鍇,為人為學俱佳,與其兄徐鉉齊名,人稱南唐「二徐」。他任集賢殿學士期間盡心貢舉,廣收圖籍,為南唐選拔治國人才和搜求圖書典籍立有汗馬功勞,深得李煜贊許:「諸臣勤其官,皆如徐鍇在集賢,吾何憂哉?」同時,他還替心治學,鑽研典章制度,對文字訓詁學造詣尤深,著《說文解字系傳》、《說文通釋》各四十卷。這個以國事為重的正派文官,對李煜連殺三位忠臣而憂憤病倒在床,臨終無奈地對家人說:「吾今免為俘虜矣!」

  李煜倒行逆施的消息傳到汴梁,趙匡胤和他身邊的重臣無不幸災樂禍。他們認為:南唐君主昏庸,臣下離析,正是北宋兵發江南、全線進攻的有利時機。誠然,當初在李穆出使南唐的同時,趙匡胤也曾調兵遣將,部署征戰,不過那是想以兵甲為後盾,要挾李煜和平歸降而已。不想李煜「倔強不朝」,趙匡胤這次可真要興師動眾,大張撻伐了。

  長江下游水深岸闊,向有「天塹」之稱。自古以來,凡立國于金陵者,莫不恃為禦敵守土的天然屏障;而欲問鼎江南者,又莫不算盡機關破阻跨越。當年,身為後周重要軍事將領的趙匡胤,追隨主帥柴榮轉戰江淮水鄉,就曾對此深有感觸。他強烈地意識到,如果沒有威力強大的水軍,想要渡江南征,只能是紙上談兵,望江興歎。因此,他在稱帝之初,就責令專人組建水軍,在荊湖一帶,即西起江陵、東抵黃岡、北自天門、南至岳陽的數百里河網水域,建造了數千艘艨艟戰船,大張旗鼓地招募和操練水師,謀劃日後征伐南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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