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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在此前的四年,北宋收復為南漢佔領的郴州(治彬縣、今湖南彬縣),俘虜了南漢的宮廷內侍餘延業。趙匡胤從他的口中得知,劉昏庸暴虐,荒淫無度,整日與名為「媚豬」的波斯籍寵妃鬼混,政事由宦官龔澄樞、李托、薛崇譽和女官盧瓊仙、女巫樊胡等操持。宮城左右建離宮數十,蓄養宮女無數,劉日以繼夜宴飲遊樂。為取得「媚豬」等人歡心,宮殿用珍珠、玳瑁裝飾。與此同時,又置燒煮剝剔、刀山劍樹等酷刑,極其殘忍地虐待囚犯,甚至強迫囚犯與虎象角鬥,白白喪命。劉的倒行逆施,為北宋平南漢留下了把柄。趙匡胤為此發誓:「吾當救此一方之民。」

  然而,趙匡胤慮及北宋與南漢相距遙遠,馬上發兵進剿尚有困難,於是決定先「禮」後兵,詔令李煜致書劉,要他現身說法,規勸劉對宋罷兵稱臣,並交還其父劉晟當年乘楚內亂襲取的桂州(治臨桂,今廣西桂林)、郴州、賀州(治臨賀,今廣西賀縣)等地。

  李煜接到趙匡胤的禦旨,左右為難,他深知南唐、南漢唇齒相依,存亡與共,不忍南漢為趙匡胤的刀兵所滅,又懼于北宋隔江以重兵威脅,南唐隨時都會大難臨頭。思前想後,只好傳令近臣共商遣使致書劉之事,最後議定了先公後私的行動方案。第一步,責成善於屬文的知制誥潘佑執筆,修一封加蓋南唐禦璽的國書,提醒南漢君臣深思慎行,儘早化干戈為玉帛,以免引火燒身。然後派特使送達。不想李煜的逆耳忠告,遭到劉拒絕,特使無功而返。

  第二步,李煜為了落實趙匡胤的意圖,又同近臣謀劃,決定以朋友的名義再給劉寫一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私人信函,初稿仍由潘佑起草。潘佑不愧為文思敏捷、夢筆生花的江南才子,提前寫就了這封苦苦勸說劉向趙匡胤俯首稱臣、割地通好的長信:

  煜與足下叨累世之睦,繼祖考之盟,情若弟兄,義敦交契,憂戚之患,曷嘗不同。每思會面而論此懷,抵掌而談此事,交議其所短,各陳其所長,使中心釋然,利害不惑,而相去萬里,斯願莫伸。凡於事機不得款會,屢達誠素,冀明此心,而足下視之,謂書檄一時之儀,近國梗概之事,外貌而待之,氾濫而觀之,使忠告確論如水投石,若此則又何必事虛詞而勞往復哉?殊非宿心之所望也。

  今則複遣人使罄申鄙懷,又慮行人失辭,不盡深素,是以再寄翰墨,重布腹心,以代會面之談與抵掌之議也。足下誠聽其言如交友諫爭之言,視其心如親戚急難之心,然後三複其言,三思其心,則忠乎不忠,斯可見矣,從乎不從,斯可決矣。

  昨以大朝南伐,圖複楚疆,交兵已來,遂成釁隙。詳觀事勢,深切憂懷,冀息大朝之兵,求契親仁之願,引領南望,於今累年。昨命使臣入貢大朝,大朝皇帝果以此事宣示曰:「彼若以事大之禮而事我,則何苦而伐之;若欲興戎而爭我,則以必取為度矣。」見今點閱大眾,仍以上秋為期,令敝邑以書複敘前意,是用奔走人使,遽貢直言。深料大朝之心非有惟利之貪,蓋怒人之不賓而已;足下非有不得已之事與不可易之謀,殆一時之忿而已。

  觀夫古之用武者,不顧小大強弱之殊而必戰者有四:父母宗廟之仇,此必戰也;彼此烏合,民無定心,存亡之機以戰為命,此必戰也;敵人有進,必不舍我,求和不得,退守無路,戰亦亡,不戰亦亡,奮不顧命,此必戰也;彼有天亡之兆,我懷進取之機,此必戰也。今足下與大朝非有父母宗廟之仇也,非同烏合存亡之際也,既殊進退不舍、奮不顧命也,又異乘機進取之時也。無故而坐受天下之兵,將決一旦之命,既大朝許以通好,又拒而不從,有國家、利社稷者當若是乎?

  夫稱帝稱王,角立傑出,今古之常事也;割地以通好,玉帛以事人,亦古今之常事也。盈虛消息、取與翕張,屈伸萬端,在我而已,何必膠柱而用壯,輕禍而爭雄哉?且足下以英明之姿,撫百越之眾,北距五嶺,南負重溟,籍累世之基,有及民之澤,眾數十萬,表裡山川,此足下所以慨然而自負也。然違天不祥,好戰危事,天方相楚,尚未可爭。恭以大朝師武臣力,實謂天贊也。登太行而伐上黨,士無難色;絕劍閣而舉庸蜀,役不淹時。是知大朝之力難測也,萬里之境難保也。十戰而九勝,亦一敗可憂;六奇而五中,則一失何補!

  況人自以我國險,家自以我兵強,蓋揣於此而不揣於彼,經其成而未經其敗也。何則?國莫險於劍閣,而庸蜀已亡矣;兵莫強於上黨,而太行不守矣。人之情,端坐而思之,意滄海可涉也,及風濤驟興,奔舟失馭,與夫坐思之時蓋有殊矣。是以智者慮于未萌,機者重其先見,圖難於其易,居存不忘亡,故日計禍不及,慮福過之。良以福者人之所樂,心樂之,故其望也過;禍者人之所惡,心惡之,故其思也忽。是以福或修於慊望,禍多出於不期。

  又或慮有矜功好名之臣,獻尊主強國之議者,必曰:「慎無和也。五嶺之險,山高水深,輜重不並行,士卒不成列,高壘清野而絕其運糧,依山阻水而射以強弩,使進無所得,退無所歸。」此其一也。又或曰:「彼所長者,利在平地,今舍其所長,就其所短,雖有百萬之眾,無若我何。」此其二也。其次或曰:「戰而勝,則霸業可成,戰而不勝,則泛巨舟而浮滄海,終不為人下。」此大約皆說士孟浪之談,謀臣捭闔之策,坐而論之也則易,行之如意也則難。

  何則?今荊湘以南、庸蜀之地,皆是便山水、習險阻之民,不動中國之兵,精卒已逾於十萬矣。況足下與大朝封疆接畛,水陸同途,殆雞犬之相聞,豈馬牛之不及?一旦緣邊悉舉,諸道進攻,豈可俱絕其運糧,盡保其城壁?若諸險悉固,誠善莫加焉;苟尺水橫流,則長堤虛設矣。其次曰,或大朝用吳越之眾,自泉州泛海以趣國都,則不數日至城下矣。當其人心疑惑,兵勢動搖,岸上舟中皆為敵國,忠臣義士能複幾人?懷進退者步步生心,顧妻子者滔滔皆是。變故難測,須臾萬端,非惟暫乖始圖,實恐有誤壯志,又非巨舟之可及,滄海之可遊也。然此等皆戰伐之常事,兵家之預謀,雖勝負未知,成敗相半。苟不得已而為也,固斷在不疑;若無大故而思之,又深可痛惜。

  且小之事大,理固然也。遠古之例不能備談,本朝當楊氏之建吳也,亦入貢莊宗。恭自烈祖開基,中原多故,事之大禮,因循未遑,以至交兵,幾成危殆。非不欲憑大江之險,恃眾多之力,尋悟知難則退,遂修出境之盟,一介之使才行,萬里之兵頓息,惠民和眾,於今賴之。自足下祖德之開基,亦通好中國,以闡霸圖。願修祖宗之謀,以尋中國之好,蕩無益之忿,棄不急之爭,知存知亡,能強能弱,屈已以濟億兆,談笑而定國家,至德大業無虧也,宗廟社稷無損也。玉帛朝聘之禮才出於境,而天下之兵已息矣,豈不易如反掌,固如泰山哉?何必扼腕盱衡,履腸蹀血,然後為勇也。故曰:「德如毛,民鮮克舉之,我儀圖之。」又曰:「知止不殆,可以長久。」又曰:「沈潛剛克,高明柔克。」此聖賢之事業,何恥而不為哉?

  況大朝皇帝以命世之英,光宅中夏,承五運而乃當正統,度四方則鹹偃下風,獫狁、太原固不勞于薄伐,南轅返旆更屬在於何人。又方且遏天下之兵鋒,俟貴國之嘉問,則大國之義斯亦以善矣,足下之忿亦可以息矣。若介然不移,有利於宗廟社稷可也,有利於黎元可也,有利於天下可也,有利於身可也。凡是四者無一利焉,何用棄德修怨,自生仇敵,使赫赫南國,將成禍機,炎炎奈何,其可向邇?幸而小勝也,莫保其後焉,不幸而違心,則大事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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