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李煜傳 | 上頁 下頁
一五


  壯歲,書亦壯,猶嫖姚十八從軍,初擁千騎,憑陵沙漠,而目無全虜。又如夏雲奇峰,畏日烈景,縱橫炎炎,不可向邇,其任勢也如此。老來,書亦老,如諸葛亮董戎,朱睿接敵,舉板輿自隨,以白羽麾軍,不見風骨而毫素相適,筆無全鋒。噫!壯老不同,功用則異。惟所能者,可與言之。

  書有八字法,謂之「撥鐙」。自衛夫人並鐘、王,傳授于歐、顏、褚、陸等,流於此日。然世人罕知其道者。孤以幸會,得受誨于先生。奇哉!是書也非天賦其性,口授要訣,然後研功覃思,則不窮其奧妙,安得不秘而寶之。所謂法者,、壓、鉤、揭、抵、拒、導、送也。此字亦有顏公真卿墨蹟,尚存於世。

  余恐將來學者無所聞焉,故聊記之。「」者,大指骨上節,下端用力欲直,如提千鈞。「壓」者,捺食指著中指旁。「鉤」者,鉤中指著指尖,鉤筆令向下。「揭」者,揭名指著爪肉之間,揭筆令向上。「抵」者,名指揭筆,中指抵住。「拒」者,中指鉤筆,名指拒定。「導」者,小指引名指過右。「送」者,小指送名指過左。

  在《書述》中,他以人從壯年到老年的氣質變化為喻,論述書法說:字如其人。壯年時期,血氣方剛,鋒芒外露;書法亦多剛健挺拔,氣勢開張。就像西漢霍去病,十八歲從軍,初擁千騎,馳騁大漠,東拼西殺,所向披靡,如入無人之境。及至老年,穩健持重,成竹在胸;書法技藝精湛,用筆嫺熟,結字卻少風骨。就像三國諸葛亮指揮三軍征戰西戎,攻城略地,屢戰屢勝,可是他卻輕搖羽扇,不露聲色,難見其咄咄逼人的鋒芒。由此觀之,壯年和老年的書法風格不同,功用殊異。此中奧妙,似乎只有書苑同仁方能意會言傳。其實,書法並不神秘,所謂「撥鐙」之法,也不過是自衛鑠、鐘繇、王羲之,經歐陽詢、顏真卿、褚遂良、陸柬之諸人衣缽相承,世人難於掌握的書法基本要領罷了。因為前人于書法一道多是口耳相傳,很少見諸文字,所以偶得這一要訣的人便秘而寶之,不肯輕易示人。幸而我精心探研,悟得真傳:「所謂法者,、壓、鉤、揭、抵、拒、導、送是也。」當今傳世的顏真卿墨蹟,就是遵循「撥鐙法」書寫的。我擔心此法失傳,使將來有志于書法的學子無所適從,特作如上扼要記述。

  從嘉對累世相傳的書法基本要領的歸納與披露,特別是關於書法風格因人的壯老而不同以及功用殊異的論述,更是獨具隻眼,發人所未發,為歷代書家所不意及,這對於弘揚中國的書法藝術和書法史研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在《書評》中,從嘉又以一代書法大家高超的鑒賞力,對王羲之以後的幾位書法名家逐一作了自視公允的評價:

  善書法者,各得右軍之一體。若虞世南得其美韻,而失其俊邁。歐陽詢得其力,而失其溫秀。褚遂良得其意,而失其變化。薛稷得其清,而失於拘窘。顏真卿得其筋,而失於粗魯。柳公權得其骨,而失於生獷。徐浩得其肉,而失於俗。李邕得其氣,而失於體格。張旭得其法,而失於狂。獻之俱得之,而失於驚急,無蘊藉態度。

  從以上的評論中可以看出:儘管從嘉對有唐一代諸多書法大家的批評略嫌偏頗,但卻令人信服地說明,諸家當時均師承「書聖」王羲之,且各有取捨地繼承了王氏書法藝術的某一方面,並在此基礎上有所發展,有所前進。這種溯源分流、切中肯綮的評析,表明從嘉對書法一道的功力深厚,是一位不乏真知灼見的書法評論家。

  從嘉善書,亦善畫,而且書畫同體,風格如一。他作畫題材很廣,人物山水,花木翎毛,無不涉獵。花木之中,墨竹尤精。他揮毫畫竹,亦如握管書寫「金錯刀」體字,取遒勁與顫曲交融技法,從根到梢,一一勾勒,老幹霜皮,煙梢露葉,披離偃仰,宛若古木,筆鋒淩厲,狀如削玉,神韻清爽不凡。後人品評,稱其畫法為「鐵鉤鎖」。他作畫不拘一格,有的莊重嚴謹,如工筆觀音羅漢;有的詼諧灑脫,如寫意戲猿遊蟹。但或莊或諧,均形象生動,栩栩如生。他的繪畫作品,據《宣和畫譜》載,直到北宋末年,宮中還藏有九幅,即《自在觀音相》、《雲龍風虎圖》、《柘竹雙禽圖》、《柘枝寒禽圖》、《秋枝披霜圖》、《寫生鵪鶉圖》、《竹禽圖》、《棘雀圖》、《色竹圖》。可惜,這些作品未能傳世,致使後人失去了一筆無法彌補的繪畫遺產。

  從嘉酷愛書畫,又精鑒賞,更喜收藏。對歷代丹青墨寶,特別是鐘繇、王羲之的書法真跡,不惜重金懸賞,多方尋覓。他曾令翰林學士徐鉉,將內府所藏的歷代書法名家墨蹟編次摹勒精拓,並命名為《升元法帖》。據說此帖比後世稱為歷代法帖之祖的宋初《淳化閣法帖》為時尚早,惜今不傳。對於其他所得書畫,從嘉則親自以歌詩雜言題跋,以朱紅印泥加蓋「內殿圖書」、「內合同印」、「建業文房之寶」、「內司文印」、「集賢殿書院印」等篆文印章(惟獨加蓋金印「集賢院禦書印」時用墨)。然後命有司以特製的大回鸞、小回鸞、雲鶴練、鵲黑錦等上等絲織品裝裱,用黃經紙簽帖,最後交後宮保儀黃氏統一保管。

  宋人邵博曾得南唐建業文房藏書《閣中集》,見該書第九十一卷《畫目》載,內收上品九十九種,中品三十三種,下品一百三十九種,其中有貴重名畫《江鄉春夏景山水》、《山行摘瓜圖》、《明皇遊獵圖》、《奚人習馬圖》、《蕃王放簇帳》、《盧思道朔方行》、《月令風俗圖》、《楊妃使雪衣女亂雙陸圖》、《貓》等。僅此一斑,可見從嘉收藏之富,亦可想見其當初派人四出求索之不易。難怪他在求得梁元帝撰寫的《金樓子》一書後,曾百感交集地書寫了《題<金樓子)並序》:

  梁孝元謂王仲宣昔在荊州,著書數十篇,荊州壞,盡焚其書。今在者一篇,知名之士鹹重之。見虎一毛,不知其斑。後西魏破江陵,亦盡焚其書,曰:文武之道,今夜盡矣!何荊州壞、焚書二語,先後一轍也。詩以慨之曰:

  牙籤萬軸裹紅綃,王粲書同付火燒。
  不是祖龍留面目,遺篇那得到今朝?

  然而,從嘉聰明一世,卻糊塗一時。他在詩中雖然指責博覽群書、著作等身的南朝梁元帝蕭繹,不該在西魏官兵攻陷都城江陵(今湖北武昌)時傳旨縱火焚書,毀滅斯文;但在北宋官兵攻破金陵城廓之後,他竟是當局者迷,步梁元帝的後塵,命保儀黃氏將內府所藏書畫圖籍付之一炬,儘管焚余尚存六萬多卷,業已造成無可挽回的重大損失。這種千古大錯,必然要受到歷史的懲罰。後人提起此事,無不對他進行譴責。

  精擅翰墨的從嘉,深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為此,他特別重視收藏和改制被歷代書畫大師奉為「文房四寶」的筆、墨、紙、硯,對於有「天下之冠」美稱的南唐特產李廷墨、澄心堂紙和龍尾硯尤為熱心。不論是舞文弄墨的青年學子時代,還是位居九五之尊的帝王時代,都是如此。自然,這與李的耳濡目染有關。早在中主執政之時,南唐就于饒州(治鄱陽,今江西波陽)、歙州(治歙縣,今安徽歙縣)、揚州三地設置專官,督辦墨務、硯務和紙務。從嘉即位後又在原有的基礎上發揚光大,錦上添花,為繁榮和發展中國文化用品事業做出了傑出的貢獻,歷代帝王都不能望其項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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