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李煜傳 | 上頁 下頁
一四


  光陰荏苒,鬥轉星移。天上的月缺了又圓,枝頭的花謝了又開,長空的雁去了又來。沒過幾個寒暑,從嘉便走出繈褓,用天真無邪的眼睛審視著陌生而新鮮的世界,懷著對一切事物都充滿彩虹般幻想的善良願望,迎來了無憂無慮的童年。

  當他跨進人生的第七個年頭,也就是南唐升元七年(公元943年),哺育他成長的家庭和宮廷發生了巨變。

  這年二月,他的祖父李病逝。三月,他的父親景通繼承皇位,是為中主。

  景通為了蕭規曹隨,息兵止戈,保持太平,改元「保大」。同時,他希冀治國安邦也能像父輩那樣取得美玉般的輝煌業績,故而更名為「」。

  由於李稱帝,他的兒子們政治地位自然也都水漲船高,個個由王子變成了皇子。然而,從嘉萬沒有想到,這種身份上的變化,竟然給他帶來了不幸,使這個生長在錦衣玉食家族裡的孩童,失去了尋常百姓人家的手足相親之情,在他幼小的心靈裡籠罩上了豆萁相煎的可怕陰影。因為他生就一副闊額、豐頰、駢齒、重瞳的非凡相貌,便被心胸狹窄、陰險毒辣的長兄弘冀視為項羽再世,看作是未來爭奪皇位的勁敵,從而使他遭到無端的冷漠和猜忌。

  從嘉的長兄弘冀,約長從嘉六歲,十六歲受封為燕王,平日沉默寡言,城府很深,遇事當機立斷,從不舉棋猶豫。南唐保大十四年(公元956年),後周進攻南唐,吳越為虎作倀,兵發常州。在此危急關頭,鎮守潤州的弘冀和前來迎戰吳越兵的大將柴克宏密切配合,奮力殺敵,大獲全勝,斬首萬餘,俘虜數千。因其在反擊吳越進犯南唐的常州之役中戰功卓著,被李立為太子,調回金陵,參決政事。可是,他決策施政有時一意孤行,違背李旨意,因而又常使李惱怒,甚至操起球杖打他,並揚言將來皇位要由「兄弟相傳」,將「軍國之政」交給他的三叔父、外鎮洪州的晉王景遂。二十八歲的弘冀對此耿耿於懷,暗起殺機,派人收買景遂身邊侍從袁從范,趁景遂打球口渴索漿之機,用毒藥將其毒死。情狀之慘,目不忍睹:未曾入斂,通體便已潰爛。這樁骨肉相殘的宮廷血案,在從嘉的腦海裡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每憶及此,他都毛骨悚然。

  為了免遭來自弘冀的殺身之禍,從嘉自少年時代起,就自甘寂寞,將功名利祿視為身外之物,對於軍國大事,尤其退避三舍。「思追巢(父)許(由)之餘塵,遠慕(伯)夷(叔)齊之高義」,成了他在青少年時期生活的理想和信條。為此,從嘉自號鐘隱,別號鐘山隱士、鐘峰隱居、蓮峰居士、鐘峰隱者、鐘峰白蓮居士等,以明心志。他曾在《秋鶯》一詩中,借描寫深秋殘鶯的孤寂、迷惘神態,來抒發自己內心的彷徨、歸隱情感:

  殘鶯何事不知秋,橫過幽林尚獨遊。
  嫩綠百層傾耳聽,深黃一點入煙流。
  棲遲背世同悲魯,瀏亮如笙碎在緱。
  莫更留連好歸去,露華淒冷蓼花愁。

  他憧憬終生隱遁鐘山,擺脫人間一切煩惱,與世無爭,駕一葉扁舟,浪跡江河,遠離紅塵,去過充滿田園風味、怡然自樂的漁父生活。所以,當長於樓臺殿宇、盤車水磨和寫生人物工筆劃的內供俸衛賢作好《春江釣叟圖》,請這位皇子題簽時,他欣然命筆,填了兩首風格清麗的《漁父》詞: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
  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
  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他有一首七律《病起題山舍壁》,當是他過了一段隱居生活之後寫成的。詩中津津樂道地敘述了自己杖藜巾褐,蟄居山舍,不求聞達,超然名韁利索羈絆的閒情樂趣以及對古代仙人彭祖、涓子和高僧宗炳、慧遠的羡慕:

  山舍初成病乍輕,杖藜巾褐稱閒情。
  爐開小火深回暖,溝引新流幾曲聲。
  暫約彭涓安朽質,終期宗遠問無生。
  誰能役役塵中累,貪合魚龍構強名。

  甚至他想皈依佛門,去過晨鐘暮鼓、清心寡欲的生活。他在另一首七律《病中書事》裡寫道:

  病身堅固道情深,宴坐清香思自任。
  月照靜居惟搗藥,門扃幽院只來禽。
  庸醫懶聽詞何取,小婢將行力未禁。
  賴問空門知氣味,不然煩惱萬途侵。

  他所嚮往的極樂世界,則是沒有禮法束縛,沒有塵世喧囂,只有神仙隱逸才能獨享的清幽、安恬的環境,如他書寫的《開元樂》所言:

  心事數莖白髮,生涯一片青山。
  空林有雪相待,野路無人自還。

  蕭牆之內的險惡風濤,把從嘉的生命之舟推進了五光十色的文山藝海。在這個大千世界裡,他得到了有生以來從未享受過的歡樂和自由,往日內心積澱的憂慮和恐懼,被中華民族文化瑰寶的燦爛光芒驅趕得煙消雲散。歷代炎黃子孫的聰明才智和精美作品,像磁石吸引鐵屑那般,以它特有的磁性緊緊粘住了這位好學上進的年輕皇子,使他在精神上找到了歸宿。於是,他如饑似渴地去奮力求索,廢寢忘食地徜徉在書法、繪畫、音樂、詩詞等廣闊天地裡。觸目所見,琳琅珠玉,猶如漫步山陰道上,山川自相映發,使他應接不暇,流連忘返。

  他于書法,初學唐柳公權;繼而揣摩唐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薛稷諸家;最後溯源于魏晉書法大家鐘繇、衛鑠、王羲之。在眾多的書法家當中,他最崇拜的是女書法家、王羲之的業師衛鑠。他認為衛鑠最得書道真諦,是書法藝術之極致,為此他把衛鑠的畫像掛在書房,以示敬仰,並常以自己能深悟其書法真諦而自豪。

  衛鑠,字茂漪,河東安邑(今山西夏縣北)人,東晉女書法家,汝陰太守李矩之妻,世稱衛夫人,父輩均以書法著稱於世。她擅長隸、楷、行三體,其書法風格「如舞女登臺,仙娥弄影,江蓮映水,碧波浮霞。」她不僅工于書法,而且對書法理論也有很高的造詣。據傳,她總結書法實踐的《筆陣圖》,實開後世「永字八法」的先河,是一篇具有深遠影響的古代書論文獻。從嘉對她的書法作品和書法理論推崇備至。

  由於從嘉在書法上博覽諸家,融會眾長;又能推陳出新,匠心獨運,最後標異領新,創制出自成一體的「金錯刀」書法。對於這種「作顫筆曲之狀,遒勁如寒松霜竹」,「落筆瘦硬而風神溢出」的書法,從嘉運用自如,出神入化,「大字如截竹木,小字如聚針釘」。有時書興所致,竟能棄筆一旁,卷帛而書,甚至卷起長衫下擺濡墨揮寫,驕若游龍,翩若驚鴻,用筆結字盡如人意,世稱「撮襟書」。這種挺拔遒勁的「金錯刀」和「撮襟書」書法,前者指的是書寫風格,後者則是指書寫方法。

  從嘉平生喜作行書,落筆瘦硬,風骨嶙峋,後人將其書法喻為「倔強丈夫」。他的書法手跡,曾在世間盛傳一時。直到南唐滅亡一百五十多年以後,宋徽宗趙佶詔令編纂《宣和書譜》,內府還收藏從嘉的行書墨帖二十四種,計有:《淮南子》、《春草賦》、《義天秤尺記》、《浩歌行》、《克己處分》、《批元奏狀》、《禮三寶眾聖賢儀》、《八師經》、《宮相詩》、《李草堂等詩》、《高秋等詩》、《牡丹等詩》、《古風詩二》、《論道帖》、《招賢詩帖》、《樂章羅帖》、《樂府三》、《臨江仙》、《雜文稿》、《金書心經》、《智藏道師真贊》。南宋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陸遊出任夔州(治奉節,今四川奉節)通判,途經金陵,去清涼山廣慧寺憑弔,在德慶堂遺址附近也見到從嘉以撮襟書書寫的堂榜刻石。令人遺憾的是,歲月迢迢,滄桑迭變,致使他的墨寶散佚殆盡,鮮為後人所知。即使如此,他仍不失為一位有建樹的書法家。

  從嘉不僅是一位書法家,而且還是一位書法理論家。他曾傳授發韌于衛鑠、成就於王羲之的「撥鐙法」,並續衛鑠的《筆陣圖》。他的《續》今已失傳,但從王羲之《題衛夫人要訣的。他有兩篇專論書法的文章傳世,一篇是《書述》,另一篇是《書評》。這兩篇闡述書法和品評在他之前的各代書法名家書藝的作品,持論精當,文筆流暢,實為一代大才的佳作,堪稱中國古代書法寶庫的珍品。可惜,竟為後世所忽視。為使這一被歷史煙塵掩蓋的瑰寶重放異彩,茲將全文引錄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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