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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陸游雖然為朱熹所誤會,但他並不在意,仍與之往來。朱熹死後,陸遊作《祭朱元晦侍講文》,飽含痛惜懷念之情。他與周必大也有書信來往。陸遊的心思只在個人功業和國家大事上,有這方面的得失榮譽之慮,而不在意人際的恩怨紛爭,也沒有什麼執泥的信念和頑固的立場。

  慶元六年,七十六歲高齡的陸遊被朝廷提升為直華文閣,並賜紫金魚袋。這是對老臣的一種禮遇。陸遊心情是愉快的。但他還是憂掛著國家大事。他在詩中說:「麗譙聽盡短長更,幽夢無端故不成。寒雨似從心上滴,孤燈偏向枕邊明。讀書有味身忘老,報國無期涕每傾。敢為衰殘便虛死,誓先鄰曲學春耕。」作為詩人,因為考慮到作品會傳諸他人及後世的緣故,當然會有意無意地美化自己的思想,但他至少是還有這些思想的,而一旦有機會就會轉化為行動。

  嘉泰二年(1202年),韓侘胄為收買人心,緩和矛盾,並準備北伐起見,解除黨禁,追複趙汝愚資政殿學士、朱熹煥章閣待制、致仕,複周必大少傅、觀文殿大學士,其他党人也先後複官,又削薦牘中「不系偽學」一節。在這種形勢下,陸游欣然應召出仕,任中大夫、直華文閣、提舉神觀、兼實錄院同修撰、兼同修國史,主修孝宗、光宗兩朝實錄及三朝史。朝廷照顧他年老,特許免奉朝請。

  陸游到臨安後住在六官宅,他將臨時的書齋稱作「老學行庵」。兒子子聿隨侍在側。陸游修史,才得其用,又受到尊重,心情較好。但是年事已高,常常想家,也無力再參予國家大計的畫策,所以決定用九個月時間修完史書即還故鄉。在為韓侘胄作的《閱古泉記》中,他說:「遊按泉之壁,有唐開成五年道士諸葛鑒元八分書題名,蓋此泉湮伏弗耀者幾四百年,公乃復發之。時閱古蓋行忠獻王以名堂者,則泉可謂榮矣。游起於告老之後,視道士為有愧,其視泉尤有愧也。幸旦暮得複歸故山,幅巾短褐,從公一酌此泉而行,尚能賦之。」

  陸遊已經告老致仕,而又不甘寂寞重新出山,不僅怕被他人視為貪戀富貴,自己也不免自疑。中國的文人士大夫,最是欣賞激流勇退的風度,而並不怎麼欣賞老驥伏櫪的精神。所以陸遊心中有愧。楊萬里曾作詩諷斥陸遊的再次出仕:「衫短枯荷葉,牆高過筍輿。人生須富貴,富貴竟何如?」謂陸遊沒有屈原那樣以荷葉為衣衫的高潔心性,熱戀仕途,貪戀富貴。陸遊的天性是熱情充沛、積極參予的,現在卻不能不顧忌人言,想趕緊做完一些事及早退身。

  其實,他作的《南唐史》言簡意賅,不愧是大家手筆,堪稱史中名著。老來發揮餘熱,是作學問方面的工作,也不是陷於政治漩渦,沒有什麼可指責的。

  陸游身兼數任,十二月又加秘書監之銜,真可謂「恩光集晚途」,但他在朝中仍是局外人,沒有機會也沒有精力參予大計。他知道自己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應該退場謝幕了。「六十年間幾來往,都人誰解記放翁?」被遺棄的寂寞感讓他面對繁華喧囂的人世百感交集。陸游以局外人的眼光看朝廷狀況,有許多不滿之處。都城權貴豪奢相競,醉生夢死,不能不讓他感歎。

  但他不願多言,也知道多言無益,自討沒趣而已,只是憂心不已。

  嘉泰三年四月,陸游與傅伯壽合作修成孝宗、光宗實錄共六百卷,進書後,升寶漠閣待制,上章乞致仕,又授太中大夫,提舉江州太平興國宮。五月出都還鄉,作詩一首:「門巷如秋爽,軒窗抵海寬。初帶授若若,已覺麵團團。引睡拈書卷,偷閒把釣竿。人生快意事,五月出長安。」當時韓侘胄正聚財驀兵,製造戰艦,加快北伐進程。陸遊在此時歸山,可見他確實老了,再也不想投身時代洪流。「老入鵷行方徹悟,一官何處不徒勞?」他以老人的眼光回首前塵,油然而生空幻的感覺。「天公賦予誰能測,只吝功名不吝詩。」他終於認識到此身合是詩人,只能立言不能立功。而他卻為功名之念焦慮奔波了數十年。但是,話又說回來,如果沒有這麼多紛繁而實在的人生雜念和淩亂行跡,又何來他的詩情、詩興呢?所以不是他命中註定為詩人,而是命運促使他成為詩人。

  §12.絕唱

  陸游回到山陰後,從國家和民族的角度考慮,他主張出兵,其《感憤》一詩充滿了慷慨悲歌之氣:「形勝崤潼在,英豪趙魏多。精兵連六郡,要地控三河。慷慨鴻門志,悲傷易水歌。幾人懷此志,送老一漁蓑。」但從他個人的立場,卻主張退縮。在《雜言示子聿》一詩中,他表達了消極遁世的意思:「福莫大於不材之木,禍莫慘於自躍之金。鶴生於野兮何有於軒,桐爨則已兮豈慕為琴。古今共戒玉自獻,卷舒要似雲無心。廬室但取蔽風雨,衣食過足豈所欽。我今餘年忽八十,歸耕幸得安山林。逢人雖歎種種發,人塾尚憶青青衿。吾兒殆可守絕學,相與竭力窮幽深。」

  嘉泰三年夏,辛棄疾為浙東安撫使,兼知紹興府。他看到陸游的居所過於簡陋,想代陸游蓋新宅,為陸遊謝絕。次年春,辛棄疾奉召入都,陸遊作詩相送:

  「稼軒落筆淩鮑謝,退避聲名稱學稼。
  十年高臥不出門,參透南宗牧牛話。
  功名固是券內事,且葺園廬了婚嫁。
  千篇昌谷詩滿囊,萬卷鄴侯書插架,
  忽然起冠東諸侯,黃旗皂纛從天下。
  聖朝仄席意未快,尺一東來煩促駕。
  大材小用古所歎,管仲蕭何實流亞。
  天山掛旆或少須,先挽銀河洗嵩華。
  中原麟鳳爭自奮,殘虜犬羊何足嚇。
  但令小試出緒余,青史英豪可雄跨。
  古來立事戒輕發,往往讒夫出乘罅。
  深仇積憤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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