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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在《東籬記》中他詳盡描寫了自己生活的一個側面:

  「放翁告歸之三年,辟合東地,南北七十五尺,東西或十有八尺而贏,或十有三尺而縮,插竹為籬,如其地之數。埋五石甕,瀦泉為池,植千葉百芙蕖,又雜植木之品若干,草之品若干,名之曰東籬,放翁曰婆娑其間,掇其香以臭,擷其穎以玩,朝而灌,暮而鋤。凡一甲坼,一敷榮,童子皆來報惟謹。放翁於是考《本草》以見其性質,探《離騷》以得其族類,本之《詩》、《爾雅》及毛氏、郭氏之傳,以觀其比興,窮其訓詁,又下而博取漢、魏、晉、唐以來,一篇一詠無遺者,反復研究古今體制之變革,間亦吟諷為長謠短章、楚調唐律,酬答風月煙雨之態度。蓋非獨娛身目、遣暇日而已。昔老子著書,末章自小國寡民,至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其意深矣。使老子而得一邑一聚,蓋真足以致此。嗚呼!吾之東籬,又小國寡民之細者歟?」

  陸遊自稱家中「百口同飯糗」,「百口」是詩歌慣用的虛指,實際沒這麼多。田近百畝,婢僕十餘人。

  他自稱「出仕三十年,不殖一金產」,一者他不是貪官,二者他好遊玩、宴飲,花費掉了。生活費用的來源,是靠地租和祠祿。陸遊返家後的前十年都領有祠祿,其詩中說:「黃紙如鴉字,今朝下九天,身居鏡湖曲,銜帶武夷仙。日絕絲毫事,年請百萬錢。恭惟優老政,千古照青編。」到慶元五年,他七十五歲時,按例可以老致仕,領半俸,但須自請。陸游懷著「掃空薄祿始無愧」的心情「忍貧辭半俸」,沒有請領。其《病雁》一詩說:

  「蘆洲有病雁,雪霜摧羽翰。
  不辭道路遠,置身湖海寬。
  稻梁亦滿目,鳴聲自辛酸。
  我正與此同,百憂雙鬢殘。
  東歸忽十載,四忝侍祠官。
  雖雲幸得飽,早夜不敢安。
  乃知學者心,羞愧甚饑寒。
  讀我病雁篇,萬鐘均一簞。」

  由此可見詩人的自尊心之強。也讓人感到文人的可悲地位,不得不由政府養著,本來是有付出有獲得,可在傳統中國,一切都是皇上賜予,知識分子無田地,只能憑入仕領祿,一旦退出仕途,就不能理直氣壯要求生活保障,而是提心吊膽、低聲下氣去請求奉祠。陸遊已經兩度再請奉祠,無功受祿心中不安,這種難堪的感覺已折磨了他很久,現在他辭去半俸,物質上匱乏了,精神上卻解脫了。

  南宋由於官僚階層的奢侈腐化和沉重的歲貢、軍費等原因,使得財政枯竭,於是濫發紙幣,引起通貨膨脹,人民生活大受影響。陸游一家並非大富,絕祿以後更是難以維持。「兩年失微祿,始覺困羈旅。傾身營薪米,得食已過午。」陸遊對農村人民的處境有了更多的瞭解和同情,他有時也參加勞動,認為「樹桑釀酒蕃雞豚,是中端有王業存」。而不像一般士大夫那樣鄙視體力勞動。他也不鄙視農民,與村民關係融洽,「東鄰稻上場,勞之一壺酒;西鄰女受聘,賀之以一襦。」在這種充滿人情味的交往中,他體會到農村生活的融融樂趣。當地人也喜歡這位平易近人的大詩人,走到一地,總有「村婦窺籬看,山翁拂席迎,市朝那有此,一慰笑平生」。被認同、被欣賞、被重視、被羨贊、被另眼相看是人的一種精神需要,是一種極大的快樂與滿足,而在下層人民間,在淳樸的山裡人間,詩人更能得到這種快樂與滿足,所以他由衷地說「一慰笑平生」。

  陸遊用他的詩筆對農民在重斂厚賦逼迫下的慘境表示了深深的同情。如《鄰曲有米飯被追入郭者,憫然有作》:「舂得香秔摘綠葵,縣符急急不容炊。君王日禦金華殿,誰誦周家《七月詩》。」又如《夜聞蟋蟀》:「布穀布穀解勸耕,蟋蟀蟋蟀能促織。州符縣帖無已時,勸農促織知何益?」這首詩指出了農民生活艱難的根源是政令害民、吏治不清。農民對生活的要求不高,陸遊在《賽神曲》中通過老巫的口說了出來:「願神來享常歡娛,使我嘉谷收連車。牛羊暮歸塞門洞,雞鶩一母生百雛。歲歲賜粟,年年蠲租。蒲鞭不施,圜丘空虛。束草作官但形模,刻木為吏無文書。」社會當然不能沒有政府和官吏,束草作官、刻木為吏反應了小農業生產者的狹隘意識,但農民們之所以有這個願望,是因為官吏不為民作主,反而擾民害民,因此成為農民的對立面,為民所厭所恨。

  農業社會生產力低下,對付自然災害的能力也很低下,社會不公便會將許多貧困家庭逼入絕境。「甲第朱門漫豪侈」,與此相應的便是「空垣破灶逃租屋」。

  貧富分化的極點便是饑民暴動:「富豪役千奴,貧老無雨帛。困窮禮義廢,盜賊起蹙迫。」陸遊看到了這些社會問題的根源,在同情下層人民的同時對國事懷著深深的私憂。而這給他的詩歌帶來了現實的內容和較為深刻的思想性。

  陸遊遠離朝廷,不能參予大政,更加為國事擔憂。

  金朝方面,自金章宗憲顏璟即位以來,政治腐敗,政局不穩。慶元五年,金朝變亂的消息不斷傳來,「得建業倅鄭覺民書言虜亂,自淮以北,民苦徵調,皆望王師之至。」而朝廷根本沒有出師的意思。陸遊悲憤地說:「諸公可歎善謀身,誤國當時豈一秦?不望夷吾出江左,新亭對泣亦無人。」陸遊一針見血地指出:南宋的苟安不是因為秦檜一人的賣國投降,而是有一大批只顧自身安危的當權者。他們不僅不想有所進取,甚至已經忘了國恥。對泣無人,哀莫大於心死,這不能不讓陸遊絕望。當然,像陸遊這樣憂國憂民的人還是不少的,只是沒得到有利的位置和機會而已。陸遊想到淪陷區人民的苦難,痛心疾首地寫道:

  「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嶽上摩天。
  遺民淚盡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

  多麼壯麗的河山,卻淪陷於異邦之手,那裡的人民盼了一年又一年,眼淚都要流幹了,可南宋小朝廷官僚們有幾個能像陸遊這樣設身處地地想到遺民的苦盼呢?陸游不禁縱筆謳歌宗澤、嶽飛等抗金名將,「劇盜曾從宗父命,遺民猶望岳家軍」,而恨不得自己能夠為民赴命:「老死已無日,功名猶自期。清笳太行路,何日出王師?」他已經自覺有心無力了,然而,國事又出現新的轉機,給他帶來了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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