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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陸游最常去的還是酒肆和歌樓,他有時甚至把整個酒樓包下來,與友人賭博狂飲。芳華樓、萬里橋這些地方,消磨了陸游的許多時光。「豪華行樂地,芳潤養花天。」「風掠春衫驚小冷,酒潮玉頰見微赬。」「夜暖酒波搖燭焰,舞鳳粉妝鑠華光。」這些詩句記下了他的形跡,反映了他自我疏放、及時行樂的心態。

  有時他也不滿意自己的頹放,「頹然卻自嫌疏放,旋了生涯一首詩。」他的頹放與一般人的尋歡作樂有所不同,那就是只要有符合他心意的事可做,尤其是有意義的大事、要事,他就會熱情高漲;而既然沒有,他便相反地極為消沉,以疏放來沖消不甘平庸的心念:「浮沉不是忘經世,後有仁人識此心。」他內心深處還是希望經世立功的。《樓上醉書》反映了他頹放外表下的隱衷:「丈夫不虛生世間,本意滅虜救河山,豈知蹭蹬不稱意,八年梁益凋朱顏。三更撫枕忽大叫夢中奪得松亭關。中原機會嗟屢失,明日茵席留餘潸。益州官樓酒如海,我來解旗論日買。」一副自暴自棄的姿態。

  陸游祖父精通醫術,陸遊從小即喜歡方藥,在成都無大事、要務,他就利用祖傳醫術為貧病市民施藥:「我游四方不得志,陽狂施藥成都市。大瓢滿貯隨所求,聊為疲民起憔悴。」由這件小事,可見他的濟世之心未泯。

  「狂奴故態有誰容?」陸游作為一個眾目所矚的大詩人,人們看他的眼光有羨贊的自然也有嫉妒、反感的,他的心理和行為都不能為一般人理解,他的放曠姿態深為一些道德君子或正直之士所迷惑。他的不合時宜地恢復言論也讓許多心虛氣怯、不求上進的官吏惱怒。於是,陸遊遭到了台官的彈劾,說他「不拘禮法」、「恃酒頹放」。當時的丞相龔茂良是主和派,對陸遊沒有多少好感。因此,淳熙三年三月,陸遊被免去官職,移住浣花村,以朝奉郎主管台州崇道觀名義領取幹俸。

  陸遊對這次被譖免官是很不滿的。他表示不滿的方式是不屑。《醉題》詩就是對那些排擠、攻訐他的人的笑傲:「裘馬輕狂錦水濱,最繁華地作閒人。金壺投箭消長日,翠袖傳杯領好春。幽鳥語隨歌處折,落花鋪作舞時茵。悠然自適君知否?身與浮名若個親。」直到六十八歲他回山陰閒居時,還念念不忘這件事:「宦遊三十載,舉步亦看人,愛酒官長罵,近花丞相嗔。湖山今入手,風月始關身。少吐胸中氣,從教白髮新。」陸遊既因「恃酒頹放」罷官,索性自號「放翁」,堅持自己的個性和言行。

  陸遊罷官浣花村後,與范成大來往仍很密切。淳熙四年春,范成大以高價從天彭(今彭縣)購得牡丹數百苞,請陸遊來賞。陸游作《天彭牡丹譜》。《花品序第一》品第牡丹之等級,將狀元紅品為第一。「牡丹在中州,洛陽為第一。在蜀,天彭為第一。」第二部分《花釋名第二》解釋花名由來,介紹花之形、色。

  如介紹狀元紅:「狀元紅者,重葉深紅花,其色與鞓紅潛緋相類,而天姿高貴,彭人以冠花品。多葉者謂之第一架,葉少而色稍淺者謂之第二架。以其高出眾花之上,故名狀元紅。或曰:舊制進士第一人,即賜茜袍,此花如其色,故以名之。」這些話簡明而內容豐富,既具知識性,文采也極可觀。《風俗記第三》介紹天彭養花的情況。最後,寫與范成大等夜宴西樓、觀賞牡丹:「燭焰與花相映發,影搖酒中,繁麗動人。嗟乎!天彭之花,要不可望洛中,而其盛已如此。使異時複兩京,王公將相,築園第以相誇尚,予幸得與觀焉。其動盪心目,又宜何如也!」由天彭牡丹想起另一個淪陷異族手中的牡丹王國——洛陽,由賞花的美好願望自然流露出恢復兩京的熱切期盼,同觀牡丹的人觀此文,都會心有戚戚的。《天彭牡丹譜》以知識性介紹為主,融敘事、議論、抒情於一爐,給讀者以多重收穫、享受和觸動,充分顯示了陸遊成熟的、多方面的文學才能。

  范成大每逢盛事必請陸遊來吟頌。他重修郡樓銅壺閣,完工後,仍請陸遊作記。這種應制文章,非出胸臆,而要切合其事其景,切合主人身份、意旨,尤其為難。而陸遊駕輕就熟,寫得既稱主人之心,又能把自己的觀點、情懷融進去:

  「……夫豈獨閣哉,天下之事,非先定素備,欲試為之,事已紛然,始狼狽四顧,經營勞弊,其不為天下笑者鮮矣。

  方閣之成也,公大合樂,與賓佐落之。客或舉觴壽公曰:『天子神聖英武,蕩清中原。公且以廊廟之重,出撫成師,北舉燕趙,西略司並,挽天河之水,以洗五六十年腥膻之汙,登高大會,燕勞將士,勒銘奏凱,傳示無極,則今日之事,蓋未足道。』識者以此知公舉大事不難矣,其可闕書。」

  此記既讚頌范成大的修復之功,更預期他的恢復之功。那時,恢復大業已成為懸在人們意識上空的一個遙遠而又似乎伸手可及的夢,這個夢成了文人士大夫快樂、愁苦、激動、消沉等諸般情緒的凝結點和渲泄點,人們談論它但不一定付諸行動,而又能從中找到一種心憂天下的良好的自我感覺。如陸遊的愁主要是因為羈身萬里,老大無成,又遭罷免。

  而這種愁是個人的,是不足為他人道、不會為他人欣賞的,他不願意流諸筆端,流諸筆端的只是為國為民的愁,為恢復大計的愁,這種愁能引起人們的共鳴,為時人後人稱頌,而詩人心中的個人愁緒也藉此渲泄出來,以藝術的偽裝獲得了認同。陸遊說范成大有恢復之志,這本身就是一種誇讚,即使垘本人非常清楚這不可能,他也會感到得意。而在他自得之餘,他也受到鼓舞、鞭策。

  陸游和范成大都是名詩人,他們之間的酬唱是少不了的。一次范成大生病,作《枕上》一詩:「一枕經春似宿醒,三衾投曉尚淒清。殘更未盡鴉先起,虛幌無聲鼠自驚。久病厭聞銅鼎沸,不眠惟望紙窗明。摧頹豈是功名具,燒藥爐邊過此生。」陸遊和道:「放衙元不為春醒,澹蕩江天氣未清。欲賞園花先夢到,忽聞簷雨定心驚。香雲不動熏籠暖,蠟淚成堆鬥帳明。關隴宿兵胡未滅,祝君垂意在尊生。」以「胡未滅」來祝范成大「垂意在尊生」,即是將范的生命意義提高到國土恢復的高度上,如果對一個苟安的人說這話,那會形同譏諷,他會自慚不安而惱怒,而範心中是有此志的,所以就成了一種激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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