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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詩人情緒是起落不定的,尤其在閒居時。有時愁從中來,便觸發詩興,將這愁誇張到淋漓盡致的地步。

  陸遊的《春愁》詩,就顯然是一縷愁緒的無限發揮:「春愁茫茫塞天地,我行未到愁先至。滿眼如雲忍複生,尋人似瘧何由避?客來勸我飛觥籌,我笑謂客君罷休。醉自醉倒愁自愁,愁與酒如風馬牛。」愁像瘧疾一樣纏擾,酒也不能消解,何至如此呢?生活畢竟是豐富多采的,有喜亦有悲,可詩人總是把瞬間之喜推及永恆,又把點滴之愁充塞天地。范成大對詩人的這種詩化心態是深有體會的。他作詩反其意相和:「東風本是繁華主,天地元無著愁處。詩人多事惹閒情,閉門自造愁如許。

  病翁老矣癡複頑,風前一笑春無邊。糟床夜鳴如落泉,一杯正與人相關。」閉門造愁正中詩人要害。陸遊無事可作,俸錢不多,不能縱情歌舞、醇酒中,所有浮思亂緒都悶積心中,就釀造出許多未必是愁而莫可名狀的愁來。

  陸遊閒居期間心情是迷茫煩亂的,像一個迷路的夜行人。他的詩中躍動著的就是一個飄泊迷茫的魂靈。

  試看《江亭冬望》:「霜落江清水見魚,偶來徙倚草亭孤。雪天黯淡常如晚,煙樹微茫直欲無。下澤乘車終碌碌,上方請劍漫區區。擬將疏逸消豪氣,尋罷酒徒尋獵徒。」他所尋的既非酒徒也非獵徒,而是一個失落的夢,是失落之後的精神歸宿。再看《華髮》:「華髮蕭蕭老蜀關,倦飛可笑不知還。人生只似駒過隙,世事莫驚雷破山。光景半銷樽酒裡,英豪或隱博徒間。車帷閉置真何樂,書劍飄然未厭閑。」倦飛、知還是陶淵明多次吟詠的主題。這個「還」,是否就是歸家呢?不是的,歸家是形式上的,放棄人生追求、歸返精神家園才是其本質。陸游尚不甘心放棄。哪怕他在酒徒、賭徒間混跡,他也認為「英豪或隱博徒間」,不承認自己的沉淪。

  當陸游暫時在野時,他更能清楚地看到為官者的種種腐敗情形,並將其危害歸結到恢復大計上。南宋之所以偏安,是由於整個宋朝軍政頹廢、積重難返,所以外患至時不堪一擊。而現在「郡縣輕民力,封疆博虜和」,猶不思進取,不勵精圖治,並反而在進一步腐敗,這樣恢復自然談不上,偏安也未必能夠長久:「安危自古有倚伏,相持默默非放情,棘門灞上勿兒戲,犬羊豈憚渝齊盟?」陸遊由自身坎坷而生髮的怨憤,逐漸轉化為對當權者誤國誤民的不滿與痛心:「賊勢已衰真大慶,士心未振尚私憂。」他的私憂也就超越了小我的意義:「堂上書生讀書罷,欲眠未眠偏斷腸。起行百匝幾歎息,一夕綠發成新霜。」

  南宋大小官吏腐化享樂,沒有多少人能像陸遊那樣憂懷著淪陷區百姓的疾苦。朝廷不為遺民作主,遺民就只有向蒼天傾訴了。想到這些,陸遊更加不滿當朝的和守政策,在《關山月》一詩中悲憤地予以抨擊:

  「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空臨邊。
  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
  戍樓刁鬥摧落月,三十從軍悲白髮。
  笛裡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
  遺民忍死望恢復,幾處今霄垂淚痕?」

  壯士徒然白了頭髮,遺民望眼欲穿,當權者卻在歌舞中沉醉,鮮明的對比,真讓詩人痛心疾首。在此詩人對和守政策的抨擊還是次要的,更主要的是,他以邊緣知識分子的身份,站在廣大民眾的立場,對當權者漠視民生疾苦、拋卸對國家、民族興衰的責任作了深刻的批判。中國文人的優良傳統,就是由個人的坎坷推及眾生的不幸,將個人的憂憤情緒轉化為對國家、民族和人生的理性思考,昇華為一種時代的情緒,成為廣大人民的代言人,並對當權者的思想、行為構成輿論的影響、壓迫、監督和調控。中國文人作為總體上的邊緣人,以他們的思想、情緒進入了時代中心,這就是他們對於中國歷史的意義。所以儘管他們在當世可能並無實際作為,卻受到時人的尊敬、愛戴和後人的追慕、緬懷。

  陸遊在蜀中所作詩多寄意恢復,這是代表廣大民眾心願的,也是南宋朝應該努力的方向,所以它們一旦流傳,就超出了詩人個體生命的意義,具有了廣泛的社會意義和深遠的歷史意義。正如他個人的私念和心性行為上的某些不足毋庸因其是偉大詩人而諱言一樣,他的頹放、他的為一家生計而求官、他的對長官的逢迎,乃至後來的為權臣韓胄唱讚歌,種種被視為不符人品理想乃至有損人格的行為,都不會抹煞他的詩歌的意義。

  淳熙四年五月,范成大奉旨召對,東歸臨安。陸遊贈別:

  「平生嗜酒不為味,聊欲醉中遣萬事。
  酒醒客散獨淒然,枕上屢揮憂國淚。
  君如高光那可負,東都兒童作胡語。
  常時念此氣生癭,況送公歸覲明主。
  皇天震怒賊得長,三年胡星失光芒。
  旄頭下掃在旦暮,嗟此大議知誰當?
  公歸上前勉畫策,先取關中次河北。
  堯舜尚不有百蠻,此賊何能穴中國?
  黃扉甘泉多故人,定知不作白頭新。
  因公並寄千萬意,早為神州清虜塵。」

  詩人仍然繫念著君主和在朝故人,繫念著恢復大計,希望范成大回朝促勸君主北伐。他的這份執著,在當時很多人看來也許是執迷不悟,是不識時務,逆大流而行,冒朝廷上下之大不韙,可笑而可厭。然而,詩人的可貴之處,也就在於他一旦認定,就不會放棄,不會忘懷。詩人是無力回天的,可他的精神、他的意志,與孔子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一脈相承,激勵著中國文人與命運抗爭,為他們的時代鼓與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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