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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陸遊在前線緊張而充實地生活著,雖然無明確的前途,但還是能夠懷持一些隱隱的幻想。他建功立業的念頭,就寄託在恢復中原上了,只有恢復,才能讓許多人得到一展宏圖的機會。所以他哪怕是在雅興勃勃的場合,也不忘進取之務。「參謀健筆落縱橫,太尉清罇賞快晴。文雅風流雖可愛,關中遺虜要人平」。

  他不會滿足於與人飲酒唱和,而希望轟轟烈烈實幹一場。王炎是一個實幹並重武事的長官,宣撫幕中的同僚如張季長、劉戒之、范西叔、宇文叔介、高子長、周元吉、景德茂、閻才元等當時名士也都主戰,與陸遊意氣相投。大家即是紙上談兵,也能有一番痛快,風月之中淹留過多會生厭倦,幻想、言談武事另是一種情趣。時論恢復,就能保留關於個人的也是國家的希望,才能活得既瀟灑又不空虛,既疏放又不淪於平庸。

  可是幻想總是要破滅的。乾道八年九月,王炎被召回臨安,虞允文繼任。幕僚皆散去,陸游改調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從此結束戎馬生活。他在軍幕中雖然未必能有什麼作為,但既然他把個人前途寄望於恢復大計,把功業寄望於從戎,那麼在軍幕中他總能得到一些想像性的安慰。現在,他卻不得不正視一個現實,他只是一介書生,不善運籌不能征戰,也沒有運籌之所、征戰之地。所以他倍感失落,儘管失落的只是幻想:「不如意事常千萬,空想先鋒宿渭橋。」「遺虜孱孱寧遠略?孤臣耿耿獨私憂。良時恐作他年恨,大散關頭又一秋!」他認為國家沒有抓住收復機會,更是遺憾自己失去了機會。不論為國為己,他的耿耿私憂都是值得肯定和同情的。正因懷此私憂,他才不停奔走,上下求索,為個人也是國家的前程奮鬥不息,並不斷發出振己感人的歌吟。

  §7.官身奔走

  乾道八年十一月二日,陸游離開南鄭赴成都。成都號稱「錦官城」,陸遊《蜀相》詩中有「錦官城外柏森森」句。從艱苦的前線調到天府之國,陸游本應高興,可他卻感到失落和迷茫:「平生無遠謀,一飽百念已。造物戲譏之,聊遣行萬里。梁州在何處,飛蓬起孤壘。憑高望杜陵,煙樹略可指。今朝忽夢破,跋馬臨漾水。此生均是客,處處皆可死。劍南亦何好?小憩聊爾爾。舟車有通途,吾行良未止。」在南鄭,陸游還指望立功晉爵,王炎是個有才幹、有作為的人,對他也較器重,可現在這個夢幻破滅了,陸遊已快五十歲,官身奔走僅僅為了養活一家人,沒有一點別的令人興奮的盼頭,而且還不得不繼續奔走,不知何時到頭,他怎不產生被命運捉弄的念頭呢?這時陸遊萌發了歸隱的念頭。《思歸引》說:

  「善泅不如穩乘舟,善騎不如謹乘轡。妙於服食,不如寡欲,工於揣摩,不如省事。在天有命誰得逃,在我無求直差易。散人家風脫糾纏,煙蓑雨笠全其天。蓴絲老盡歸不得,但坐長饑須俸錢。此身不堪阿堵役,寧待秋風始投檄。山林聊複取熊掌,仕宦真當棄雞肋。錦城小憩不淹遲,即是輕舠下峽時。那用更為麟閣夢,從今正有鹿門期。」

  文人士大夫最以為鄙的是為溫飽這樣的基本需求所役使,推崇精神方面的高尚追求,可陸遊既不能成就功名,又不能拋棄那份俸錢,當官因而成了精神負擔,成了食之無味、棄之不忍的雞肋。

  詩人只有勸慰自己少欲省心,把歸思作為宦游的心理後盾,沒有進路有退路,多少可以沖緩宦遊的厭倦情緒。

  帶著這種鬱鬱悶悶的心情,詩人騎著毛驢踟躕在蜀道上。經劍門關時,遇上小雨,雨絲綿綿如愁緒不絕,詩人不禁吟道:「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失意遠遊,什麼景致都只會觸動愁懷,所以詩人「無處不消魂。」唐代詩人李白、杜甫、賈島、鄭浣等都有騎驢作詩的故事,騎驢似乎成了詩人的象徵。

  陸遊自問:這一輩子自己就只能做一個詩人嗎?詩人幾乎就是失意的代名詞——遷客騷人,因為遷,才有牢騷、有詩意。他不甘心。試比較「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意境,詩人卻只是冒著微雨,騎著慢騰騰的驢子,在遠離都城的地方逡巡,身上是縱酒之後的痕跡雜著征塵。字字句句,都浸透了失意、惆悵的情緒,當人們讀出他心中的迷茫、傷感,也不禁為之消魂了。

  成都府路安撫使晁公武是湯思退一派的,過去與王炎不和,對陸遊頗為冷淡。陸遊幾乎無事可作,「身似野僧猶有發,門如村舍強名官」。他非常沮喪,吟道:「渭水岐山不出兵,卻攜琴劍錦官城。醉來身外窮通小,老去人間毀譽輕。捫虱雄豪空自許,屠龍工巧竟何成。雅聞岷下多區芋,聊試寒爐玉糝羹。」「捫虱雄豪」指前燕隱士王猛,被褐見桓溫,論說天下事,「捫虱而言,傍若無人」。陸遊鋒芒未試,不敢自詡雄豪,別人也不會認可,只能說是「空自許」,但接又來又歎息屠龍工巧竟何成,學了屠龍之技而世間無龍可屠,分明是怨渭水岐山不出兵,自己空懷壯志,生不逢時,展才無地,只有以醉來忘懷窮通,身老心老自然不再看重毀譽,這正反映了他非常看重成敗榮辱,也決不甘心寒爐煮芋羹的平凡生活。他是攜著琴劍來到錦官城的,文人有琴心雅興,更有劍膽豪情。這種心願與現實的衝突,使他總是不得安寧。

  他在成都也結交了一些朋友,「二十年前客錦城,酒徒詩友盡豪英。才名吏部傾朝野,意氣成州共死生。」這當然是經過詩歌的誇飾、美化,就是一幫可以共飲消愁、唱和遣懷的文人,並沒有太投合的意氣和太深的交誼。

  詩人心情不佳,又閑得無聊,就常常泡在酒肆和歌院中。他在《成都行》中寫出了這種浪漫生活:

  「倚錦瑟,擊玉壺,吳中狂士游成都。成都海裳十萬株,繁華盛麗天下無。青絲金絡白雪駒,日斜馳遣迎名姝,燕脂褪盡見玉膚,綠鬟半脫嬌不梳。吳綾便面對客書,斜行小草密複疏,墨君秀潤瘦不枯,風枝雨葉筆筆殊。月浸羅襪清夜徂,滿身花影醉索扶。東來此歡墮空虛,坐悲新霜點鬢須,易求合浦千斛珠,難覓錦江雙鯉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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