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陸遊 | 上頁 下頁
一七


  只有那些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策士才只考慮心願不考慮觀實,只有那些善於幻想容易激動的文人才以為一計可安天下,一策可複中原,在美好想像的支配下信口開河。可貴的是熱情,以及熱情釀造的詩句:

  「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二十抱此志,五十猶臒儒。
  大散陳倉間,山川都盤紆。勁氣鐘義士,可與共壯圖。
  坡陀咸陽城,秦漢之故都。王氣浮夕靄,宮室生春蕪。
  安得從王師,訊掃迎皇輿。黃河與函谷,四海通舟車。
  士馬發燕趙,布帛來青徐。先當營七廟,次第畫九衢。
  偏師縛可汗,傾都觀受俘。上壽太安宮,複如正觀初。
  丈夫畢此願,死與螻蟻殊。志大浩無期,醉膽空滿軀。」

  這首《觀大散關圖有感》,從詩人的心願出發,描繪出金兵投降的勝利場面,自然讓人快意,但快意之後就是茫然了。陸游不斷申陳壯志、抒展豪情、設想勝利場面,僅僅能填補一下心中的缺憾,贏取刹那的快感,而並沒有多少實際意義。陸遊的獻策,是從心願出發的,以想像掩蓋現實,因此沒多少參考作用。

  它們不合實際情況,但還是合於為政之道、用兵之法的,陸遊的用心也是良好的,所以不被採納,陸遊心中就不痛快。後來他有詩說:「中歲遠遊奇劍閣,青衫誤入征西幕。南阻水邊秋射虎,大散關頭夜聞角。畫策雖工不見用,悲吒那複從軍樂。」自認畫策其工,不知是紙上談兵,到老還有遺憾不平。

  陸遊的畫策雖不為王炎所用,但王炎還是挺看重這位大詩人的。

  「賓主相期意氣中」,說明他們之間關係比較融洽。

  陸游到南鄭的這年秋天,王炎照例防秋,即防止金兵在秋高馬肥時入寇。陸遊參加了這次防秋,為他的詩留下了真切的戎馬氣息。「朝看十萬閱武罷,暮辭三百巡邊行。」「獨騎洮河馬,涉渭夜銜枚。」都是這段生活的記載。戎馬經歷擴大了他的視野和胸襟,給他提供了更豐富的創作素材。多年以後他對這段生活一直念念不忘,吟出許多有勁聲銳氣的詩篇,如《江北莊取米到,作飯香甚有感》懷想巡邊時的艱苦、驚險:「我昔從戎清渭側,散關峨下臨賊,鐵衣上馬就堅冰,有時三日不火食。」書生從戎,報國的心願付諸於行動,無怪詩人引以為自豪而有無窮回味了。「大散關頭北望秦,自期談笑掃胡塵,」這分明是將軍胸臆,哪裡還有書生面目!《書憤》中「中原北望色如山」、「鐵馬秋風大散關」等句,更是氣沖鬥牛。

  如果不是曾經身臨其境,哪裡能體會得到「鐵馬」、「秋風」與雄關各自所呈現出的恢宏氣勢,而將三者組合到一起構成高遠的意境!

  陸游隨軍巡邊,踏遍邊防要塞,除了大散關,他還到過五丈原:「舊時胡塵陷關中,五丈原頭作邊面。」到過鳳縣的鬼迷店:「往者秦蜀間,慷慨事征戌,猿啼鬼迷店,馬噤飛石鋪。」到過甘肅兩當:「亂山古驛經三折,小市孤城客兩當。」到過隴右:「馬啼並隴雹聲急,士甲照甲波光明。」「憶昔從戎出渭濱,壺漿馬首泣遺民。夜棲高塚占星象,畫上巢車望虜塵。」到過驛穀:「我昔在南鄭,夜過東駱谷,平川月如霜,萬馬皆露宿。」「散關驛近柳迎馬,駱穀雪深風裂面。」陸遊把這種種經歷都反映到詩中,使他的作品具有了邊塞詩人詩歌的那種淒厲、勁猛、蒼涼、壯越與高亢。隨著生活的豐富、題材的擴大,他的心氣和詩氣都充沛起來,變得老練了,成熟了。

  在軍隊駐防閒暇的時候,陸遊常常射獵。「投筆書生古未有,從軍樂事世間無。秋風逐虎花叱撥,夜雪射熊金僕姑。」文人所短在武事,沒有能力馳騁疆場,在射獵中一試身手也其樂無窮。「獵騎荷戈歸,爭獻虎與狼,是時意之快,豈複思江鄉?」最讓他快意的是一次遇虎:「眈眈此山虎,食人不知數,孤兒寡婦仇不報,日落風生行旅懼。我聞投袂起,大呼聞百步,奮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蒼崖血如注。從騎三十皆秦人,面青氣奪空相顧。」詩人是否射殺了老虎,未見有記載,但這件驚險的事證明了他的勇氣,使他能夠相信自己有殺敵的本領,而不只是一介文弱甚至怯懦的書生。「南鄭從戎嗟尚壯,中梁縱獵最難忘」。

  蘇軾射獵留下了《江城子·密州出獵》的豪邁詞章,陸遊射獵也為自己增添了許多可歌可詠的歡愉記憶。

  軍營的生活是枯燥的,但閒暇時也有一些獨特的娛樂活動,給陸遊留下了深刻印象:「從軍昔戍南山邊,傳烽直照東駱穀。軍中罷戰壯士閑,細草平郊恣馳逐。洮州駿馬金絡頭,梁州毯場日打毯;玉杯傳酒和鹿血,女真降虜彈箜篌;大呼拔幟思野戰,殺氣當年赤浮面。」宴飲自然是經常的事,不僅有音樂、美酒,還有美人陪同。這些美人,也就是官妓,她們佐酒的場面,在陸遊筆下反映出來:「浴罷華清第二湯,紅錦撲粉玉肌涼,娉婷初試藕絲裳。鳳尺裁成猩紅色,螭奩熏透麝臍香,水亭幽處捧霞觴。」陸遊在這裡找到了暫時的寄託與歡樂,常常「暮醉笙歌錦幄中」。

  陸遊的一些詞中,也反映了南鄭從戎的生活與心情。如《謝池春》:

  「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虜。陣雲高,狼烽夜舉。朱顏青鬢,擁雕戈西戍。笑儒冠自來多誤。
  功名夢斷,卻泛扁舟吳楚,漫悲歌,傷懷吊古。煙波無際,望秦關何處,歎流年又成虛度。」

  南鄭的烽火,在記憶的暗夜中仍然燃著,前線的火熱生活,讓後來蟄居家鄉、功名夢斷的詩人無限懷戀。《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興亭望長安南山》是詩人即景抒情的一首佳作。

  「秋到邊城角聲哀,烽火照高臺。
  悲歌擊築,憑高酹酒,此興悠哉。
  多情難似南山日,特地暮雲開。
  灞橋煙柳,曲江池館,應待人來。」

  角聲、烽火,都是邊城有代表性的景物,伴著慷慨的築聲,登高祝酒,這是多麼豪邁的興致!關東勝地,長安美景,等著人去欣賞,詩人對灞橋煙柳、曲江池館心馳神往,收復失地的心願與志向,也就借一個「待」字盡表而出。正是邊城的壯麗景色,激發了詩人的豪興,也正是邊城的這份野曠與荒涼,才能任憑豪興回旋飛翔。

  前線生活是以放獷、空曠、蒼涼、高茫、粗蠻、豪爽為特點的,與內地尤其是都城的輕曼、華麗、纖柔、平淡構成鮮明的對比,書生的性情總是帶有內地特色的,到前線便能一洗那些偽飾、華而不實的習氣,添一分野性,長無限豪情,詩人的詩詞因此也就多了幾分壯氣,添了幾分詭異秀麗的色彩。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