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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第二十章 遊魂歸故里

  一

  唐宣宗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柳仲郢被罷諸道鹽鐵轉運使,改任以兵部侍郎充諸道鹽鐵使。李商隱身體大有好轉,被起用為鹽鐵推官。

  中、晚唐朝廷開支浩大,鹽鐵是朝廷浩大開支的重要來源,所以常常派遣精明能幹的官員充任。鹽鐵中心一在東南的揚州,一在四川的益州(成都)。柳仲郢鹽鐵使治所設在揚州。

  正月,李商隱冒著春寒離京去揚州,路經東都洛陽,想起亡妻曾居住過的崇讓坊王家老宅,決定勾留幾日。

  來到王家老宅,見大門牢牢上著鐵鎖,重重關閉,地上長滿厚厚的青苔已經枯乾,很久沒人居住,成了一座廢宅。回想起昔日回到崇讓坊大宅,可愛的妻子笑容可掬,早就站在門口迎接,那是多麼幸福和歡樂啊!

  李商隱從一處倒塌的牆口,進了大庭院,回廊樓閣,冷落荒寂,顯得格外深迥。沒有妻子陪伴,他只好在這裡獨自徘徊。

  夜幕降臨,皓月忽然生暈,整個宅院變得朦朦朧朧,似有無限哀愁。寒風從牆的豁口吹了進來,露寒風冷,崇讓宅裡的花,是不會開放的。

  寒夜,變得越發深沉。李商隱想起妻子臨終前那無力求救的模樣……雖然已經看出不祥之兆,但是自己無法去拯救她!自己窮愁潦倒,生計艱辛,寄人籬下,從未使她眉舒目展地過好日子!

  他痛恨自己!被深深的內疚折磨著。

  走進內室,來到和妻子曾經同床共枕的臥房。

  錦簾依舊垂著,床上被褥枕頭還在,只是在窗上掛著一張絲網。這是防備雀飛入屋內所設。那些星散的舅兄和諸姨,臨走時還能想到這些,真難為他們了。這個大家世族,就這樣衰落下去,多麼令人悲哀!

  李商隱倒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睡。

  茫茫月光,照進房裡,錦簾似旌旗,輕輕飄動。突然,有只老鼠從窗上的絲網鑽了進來,弄出響動,好像妻子走了進來。

  李商隱猛地坐起,側耳傾聽,驚詫不已。這時,他恍惚間,聞到了妻子身上的余香,聽見妻子唱起《起夜來》的哀歌。這是一首動人的樂府曲調,詞的意思是妻子思念遠方的丈夫。

  李商隱點起燈,四處尋找,依舊是孤燈陪伴著自己。他痛苦地坐到幾案前,想排遣綿綿愁思,於是吟詠道:

  密鎖重關掩綠苔,廊深閣迥此徘徊。
  先知風起月含暈,尚自露寒花未開。
  蝙拂簾旌終輾轉,鼠翻窗網小驚猜。

  背燈獨共餘香語,不覺猶歌《起夜來》。

  吹熄燭燈,他躺回床上,默默地吟詠著,漸漸進入夢鄉,耳邊仍然響著妻子《起夜來》的哀歌。

  暮春時節,李商隱到達揚州。好在鹽鐵推官,是個閒散官吏。他一邊養病,一邊借職務之便,到江東各地巡視,遊覽了蘇州、金陵和杭州等地,看到許多歷代遺跡,創作了一組詠史詩,還寫了一些泛舟登臨之作,極具特色。

  李商隱的身體越來越差,江東濕潤溫暖的氣候,沒能使他病體好轉。夏日的高熱,又使他難以忍受,飲食不進,身子更加虛弱。

  秋日來臨,終於病臥揚州。

  晚唐揚州,已發展成為東南的大都會。大運河從這裡流過,交通便利,經濟異常繁榮,也是文人薈萃之地。當年牛僧孺出任淮南節度使,辟杜牧為掌書記。杜牧喜好歌舞,風流倜儻,留下無數佳話。有人問及商隱道:

  「聽說杜公牧是推官表兄,其『風流美名』傳播淮南幕府,推官是否知道?」

  李商隱笑笑,點頭稱是。杜牧表兄大中六年十一月病逝,至今人們還記得他的「美名」,儘管有涉「風流」韻事,商隱覺得甚為難得。而自己亦將不久于人世,如果尚有人記得自己之名,也就欣慰了。

  二

  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春,朝廷罷柳仲郢諸道鹽鐵使,以兵部侍郎為刑部尚書。李商隱也因此罷鹽鐵推官,由揚州返回滎陽老家。

  年已四十七歲的李商隱,經過一路風塵顛簸,回到老宅,虛弱得連翻身坐起的力氣也沒有了。多虧河東公柳仲郢派兩名差役照顧,才免於拋屍逆旅。

  不久,湘叔來探望李商隱,順便從韓畏之那裡把兒子阿袞和女兒們也帶回李商隱身邊,給他帶來了不少安慰。

  李商隱與湘叔相對而坐,互相看著歲月在對方臉上犁開的道道傷痕,不禁淚往外湧。湘叔年紀雖大,但身體尚好,對商隱的傷感頗不以為然,勸道:

  「商隱,現在你能兒女繞膝,就該滿足。古人雲:知足者常樂。身子骨不康復,想做什麼也不成。我不走啦!什麼時候你身子骨康復如初,我再回京不遲。」

  「老夫人那裡……」

  「不用操心,臨來時,我跟老太太說了。她也希望我在你身邊照顧你。」

  「八兄不會說你什麼吧?」

  「唉!你想那麼多幹嗎?他十天半月不回老宅一趟,把他媽都忘了!這個不孝之子,還能做宰相?天下真沒有孝子賢孫了!」

  湘叔生氣地罵不絕口。他不願意再見到八郎,住在滎陽商隱身邊,照顧商隱使他舒心。

  李商隱黯然神傷,為慈祥的老夫人有這麼個兒子而悲哀。

  在湘叔的照料下,李商隱心緒漸漸好起來,病體稍愈,就支撐著重閱自己的文稿和詩稿,想整理成集。

  由於多病愁思,他患了健忘症,有的詩文需要多次推敲、修改,仔細整理,很費了一些精力。

  他平生嗜酒,不比先輩李白差,病後仍然未改積習。另一個平生嗜好,就是喜歡交朋友,幾乎社會各階層都有他的好友。揚州歸返後,生活寂寞,更希望朋友們多多來信,而每信他必親手覆信,一絲不苟。

  夏日,悶熱。

  李商隱幾天來一直心緒不寧,等待著溫兄庭筠的來信。

  他聽傳說溫兄又惹大禍,馬上寫信訊問緣委虛實。前幾年,因填《菩薩蠻》詞,令狐綯不叫他向外洩露,他當天就把詞告訴給平康坊歌妓,在京都長安很快傳播開去。令狐綯非常生氣,再也不理睬溫庭筠。

  這次聽說令狐綯做了宰相,覺得天下姓令狐的人太少,因此凡姓令狐的人來投奔他,不論是親不是親,他都竭力推薦,分別情況授大小不等的官。由是遠近人等都紛紛來投,甚至那些姓胡的人,也冒充姓令狐,來投奔他。溫庭筠寫詩譏諷他,道:「自從元老登庸後,天下諸胡悉帶令。」令狐綯知道此事,豈有不怒之理!

  可是,溫兄一直沒有來信。難道是被抓進大牢?李商隱心神不定,更加燥熱難忍,命僕役把簾子卷起,打開窗戶。不料許多小蟲欲飛出屋,有的撞在窗戶上,發出「嗶嗶叭叭」聲響。窗外,小燕子在池水上飛著,自由自在,可是自己卻像個囚徒,被關在屋裡……這寂寞生活,無聊透了!

  李商隱恨恨地吟道:

  多病欣依有道邦,南塘晏起想秋江。
  捲簾飛燕還拂水,開戶暗蟲猶打窗。
  更閱前題已批卷,仍斟昨夜未開缸。
  誰人為報故交道,莫惜鯉魚時一雙。

  湘叔從外面進來。

  李商隱笑道:「湘叔,你過來,看看我剛寫的這首詩。」

  「不,老夫看不懂。你的詩太含蓄隱晦,不好懂。令狐公楚的詩也比你的詩好懂多了。」

  「湘叔,你說錯了。小侄的詩不是每首都隱晦含蓄。你看這首詩,首聯寫我自己『多病』,天天盼望秋涼。頷聯說『捲簾』『開戶』,外面仍然很熱。頸聯先寫整理舊文稿詩稿,後寫飲酒。尾聯盼望『故交』來信。這首詩還隱晦嗎?它是我此時此刻生活與思想的描敘,難懂嗎?」

  「這首詩還行,有點像白公樂天的新樂府詩。我喜歡白公的詩。」

  李商隱心裡很不好受,自己寫了一輩子詩,連自己最親近的人都看不懂,都不喜歡,不是白寫一輩子了嗎?也就是白活一輩子了!

  湘叔覺察自己話說重了。這個商隱年紀一大把,自尊心還這麼強,不讓人說一個「不」字,真是秉性難移呀!

  「商隱,剛才在外面遇見一個京官,我替你打聽溫鍾馗那小子的情況了。那京官說,宰相令狐綯早朝時,在皇上面前說溫庭筠有才無行,不可用。八郎為人——唉!」

  溫兄恃才傲物,算什麼大不了的事,用得著告訴皇上嗎?沒才,他也不敢傲物啊!「不可用」?如果皇上真的聽信八郎的話,溫兄這輩子算完了。李商隱的心情更加沉重。

  炎熱的夏日,沒給李商隱帶來寧靜,在內熱外熱交相攻擊下,再也不能下床走動了。眼疾開始萌發,不敢再閱讀整理文稿詩稿,整天躺臥床上,像個廢人。

  三

  秋風,把中原大地吹成金色。黃河不再怒吼,仿佛經過春與夏的奔波吼叫,已經累了,溫順地向東方流去,帶走了人們的怨憤。

  李商隱的病時好時壞,病體稍有好轉,便強撐著下地走幾步,累了,喘著大氣,坐下來歇一會兒,喝口水,然後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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