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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北風呼嘯,中原大地雪蓋冰封,千里無人煙。咆哮的黃河像被捆住了手腳,靜靜地躺在聖潔的冰雪地上,屏息斂氣,疲憊不堪,令人哀憐。

  深夜,李商隱突然醒來,想起溫兄,又想起七郎和九郎,還有在荊州匆匆別去的崔玨,渴望見他們一面,跟他們——這些好兄弟說說話。然而,漫漫長夜,又是冰天雪地,他們怎麼能來呢?

  他歎了口氣,想翻個身,可是這身子似有千斤重,翻了半天也未能翻成。

  湘叔和他睡在一個屋裡,聽見商隱長籲短歎,又見他想翻身,連忙起來,走到商隱身邊,要幫他翻身。

  商隱卻把湘叔的手推開。

  「商隱,身子不舒服嗎?哪兒不好受?」

  「不。他們不會來啦?」

  「誰?」

  「七郎他們……」

  「別急,明天一亮天,我就讓人去叫。」

  李商隱眼睛一亮,高興地點點頭,突然道:

  「湘叔,我吟一首詩給你,題目叫《幽居冬暮》,看你喜歡不喜歡。」

  「商隱,你的詩,湘叔都喜歡。湘叔會叫阿袞替你保存好的。你放心好啦。」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這首詩……我吟詠完,請湘叔來解詩。如果湘叔看不懂,商隱從此再也不吟詩了。」

  「別胡說!你是小瞧湘叔不會解詩嗎?」

  李商隱搖搖頭,有氣無力地吟道:

  羽翼摧殘日,郊園寂寞時。
  曉雞驚樹雪,寒鶩守冰池。
  急景倏雲暮,頹年濅已衰。
  如何匡國分,不與夙心期。

  這首詩吟得平和舒緩,情味清冷,明白了然,與他過去的詩大不相同。湘叔笑了,道:

  「商隱,你以為湘叔是個大老粗,不識字不能詩嗎?當年湘叔雄心勃勃,也想及第當官,亦有『匡國』『夙心』。可惜……」

  李商隱知道湘叔下面要說什麼,是怕引起自己感傷身世,才不往下說了。

  「好吧,我來解詩。商隱,不要笑老夫笨拙。」

  李商隱搖搖頭,覺得一陣眩暈,閉上了眼睛。

  湘叔沒理會商隱情緒變化,解詩道:

  「首聯,用鳥翅膀折斷,比喻自己受壓抑罷職還家,過著『寂寞』孤獨的生活。頷聯說『曉雞』看見樹上白雪,誤以為天亮,驚啼起來;天氣寒冷,鴨子仍守在『冰池』上。這兩句寓意詩人不忘進取,堅持操守的情懷。頸聯感歎光陰短促,衰暮之年倏忽已至。尾聯進一步歎息空有『匡國』心願,而不能盡職盡責,違背了『夙心』。怎麼樣?商隱,老夫解得對否?」

  李商隱被喚醒,點點頭,昏昏然不知湘叔都說了些什麼。

  「商隱,你的詩過份感傷了。不過臥病床上,還想著『如何匡國分』,非常難得,我喜歡!」

  把想說的話,痛痛快快地說完,湘叔有一種一吐為快的舒暢感,是許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很興奮,想抓住商隱的手,再說點什麼祝願的話,誰知李商隱的手這等冰冷。湘叔大吃一驚,失聲道:

  「啊!商隱,怎麼啦?」

  李商隱沒有回答,一動未動。

  湘叔握住他的手,搖晃著,一邊大聲呼喚起來。

  李商隱依然沒有反映,一動亦未動。

  湘叔慌了神,把手放在他鼻孔下,半天也感覺不出一絲氣息。看看他的臉,那蠟黃的臉上,尚存留著無限的遺憾和悵惘……

  湘叔頹然坐下,心裡明白,商隱賢侄已在黃泉路上,越走越遠,一去而不能複返了!商隱賢侄悲慘的一生,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匆匆結束了。

  李商隱的靈柩,在前堂停放七天,等待親朋好友來弔喪。除了弟弟羲叟之外,他已經沒有什麼親人,幾個姐姐早已先後離世。朋友中,商隱臨終思念的幾位裡,只有崔玨從荊州匆匆趕來。令狐家的七郎九郎都不在京,身負朝命,不能擅離職守,是可以理解的。八郎身居高位,自不必說了,也沒人盼他來弔唁。

  溫庭筠沒有來,使湘叔大為惱火。平日稱兄道弟,人去世了,他連個面也不照!

  什麼原因呢?

  派到京都送信的人回來說,溫庭筠行蹤不定,下落不明。

  竟然沒有找到他!

  「你不會到平康坊妓院酒樓去找嗎?」

  「湘叔息怒,小的都去了,凡是認識溫老爺的人,都問到了,他們都說不知道。」

  崔玨猜度溫庭筠很可能懷著對令狐綯的怨怒,離開京城去了江南。勸道:

  「如果溫兄不在京都,他浪跡江湖,是很難找到的。湘叔……」

  湘叔明白崔玨的意思。就李商隱的家境來說,不可能停柩在家直到「七七齋」結束。他痛苦地低下頭,不再指責那送信人。

  出殯那天,分外寒冷,雪下個不停,風刮個不停,滿世界一派銀色,給冷冷清清的送葬行列加重了哀痛。

  李家墳地,經過當年李商隱整治,規模雖不大,卻比一般百姓家墳地要好得多。四周遍植松柏樹木,雖經風雪,依然鬱鬱蒼蒼。整個墓地被白雪覆蓋著,只有一塊塊的墓碑,挺立在白雪上,使墓地增加幾分肅穆與悲傷。

  商隱的唯一兒子阿袞把供品擺在亡父墳前,開始焚燒紙錢,幾個女兒放聲哭起來。那童稚的哀哭,像一把把利刃在絞割每個人的心!

  羲叟跪下,叩拜著,也痛哭起來,邊哭邊念叨著長兄生前的好處,撒手丟下弟弟的不該;弟弟尚未報答兄長的養育之恩。

  湘叔坐在李商隱母親墳前石頭臺階上,沒有把積雪拂去,就坐在雪上,兩隻渾濁的眼睛,盯著墓碑。那是商隱從嵩山少林寺買回來的花崗石,經過細細雕琢而成。湘叔仿佛看見商隱那顆孝子之心!

  「老夫人,我把兒子商隱給你送來……」

  他哽咽了。

  他本想把商隱的光榮與失敗,得意與失意,統統講給商隱母親聽……卻什麼也講不出。商隱的光榮和得意太少,失敗和失意貫穿他的一生,陪伴他一世,那是難以啟口的!

  李商隱的「九原知己」崔玨,規規矩矩地跪在墳頭,叩拜後,焚燒著自己攜帶的紙錢和兩首詩稿。突然,大聲哀哭起來。開始,他邊哭邊講說著自己與商隱兄相識、結交,和在桂管幕府的共同生活。接著憤憤地責備自己在荊州相遇,為什麼要匆匆別離!那一別,竟然成了永別!

  寒風卷著雪花,橫掃墓地,撞擊著挺拔無畏的石碑,發出陣陣低沉的嗚咽。

  崔玨抬起頭,臉上淚痕斑斑,大聲吟道:

  成紀星郎字義山,適歸黃壤抱長歎;
  詞林枝葉三春盡,學海波瀾一夜幹。
  風雨已吹燈燭滅,姓名長在齒牙寒;
  只應物外攀琪樹,便著霓裳上絳壇。

  湘叔聽到吟詩,慢慢站起,仿佛看見商隱就站立墳頭上,正在高聲吟詩。吟畢,招手叫自己去解詩。他向前蹣跚兩步,又聽崔玨吟道:

  虛負淩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
  烏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鳳不來。
  良馬足因無主踠,舊交心為絕弦哀;
  九泉莫歎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湘叔停住腳,站在原地,嘴裡重複著「虛負淩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忽然雙腿一軟,坐到雪地上,悲痛地哀嚎起來。那嘶啞、絕望的哭聲,撕心裂肺,送葬人莫不動容。

  雪越下越大,西北風越刮越猛,李家墓地籠罩在風雪交加之中,天地一色,蒼松翠柏也變成了茫茫白色。

  揪心的絕望的悲痛哭聲,久久地在天地間迴響著,迴響著……

  1995年5月30日完稿於
  大連市馬欄村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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