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商隱全傳 | 上頁 下頁
八五


  「溫兄,小弟想好一詩,請你記錄下來。」

  「義山賢弟,還是好好靜養為是!眼疾最怕著急上火。」

  「不,是一首悼亡詩,也是一首抒發我個人身世感慨之詩。」

  「悼亡?悼亡誰呀?」

  「悼亡兩個人:一個是錦瑟姑娘,一個是亡妻王氏。她倆都是好女人,都是可憐人!」

  溫庭筠明白義山這首詩,是把悼亡和感傷身世融匯一起,一定是首好詩,沉痛、悲憤,寄託著綿綿哀思,是不該阻止的。

  李商隱閉著眼睛,仰起頭,吟道: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吟罷,靜靜地躺下,一動不動,但是心潮卻起伏難平,往事如同圖畫,一張張地翻過去。妻子離去了,嬌豔的錦瑟姑娘也棄他而去了。近五十年的歲月,怎堪回首?他仿佛聽見淒涼哀怨的瑟聲,像做了一個長長的虛幻迷離的夢。一事做差,捲入黨爭,美好的理想便歸於破滅,像蜀王望帝化為杜鵑,悲鳴寄恨……

  「義山賢弟,你這詩寫得撲朔迷離,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啊!首聯和尾聯好解,中間兩聯用四個典故,包含的意思就多了,不好猜測。」

  顯然,溫兄沒有理解自己的詩,李商隱嘴角現出一絲笑紋。

  「就字面上來說,你先別笑,我是由淺入深來解詩。首聯是抒情,意思是:錦瑟啊,為什麼無緣無故竟有五十根弦?手摸一根根的弦和絃柱,想起那美好的青春年華。頷聯頸聯用了四個典故。往昔歲月,像莊周在夢中,不知是自己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變成了自己;又像蜀國君王望帝,國亡身死,化為杜鵑,把傷春之心寄託在啼血悲鳴中;還像被遺棄在大海裡的明珠,在明月下,晶瑩發亮,有如鮫人的眼淚;藍田山下的美玉,在溫暖的陽光中,升騰著縷縷輕煙。尾聯直抒胸臆,這些歡樂和悲傷的情景,在當時就已經讓人不勝惆悵,哪能等到今天再來回憶呢!」

  李商隱點點頭,道:「說得很對,從字面上看,就是這麼個意思。但是,停在字面上讀詩,那就……」

  「當然,讀詩豈能只解字面上那點內容。比如說,『五十弦』,什麼意思?古琴五十弦,後世的瑟只有二十五弦。如果把二十五弦割斷,則為五十弦。『斷弦』是俗語中喪妻的意思,那麼,詩的一開篇,就悼念亡妻了,或者也可這麼說,見瑟而思人,想到『錦瑟姑娘』彈奏出那麼悲惻之音,懷念之情,溢於言表。還可以這樣解釋,從錦瑟五十根弦,想起自己已年近五十,過去的身世不堪回首。這是感傷身世。這些解釋哪種對呢?」

  李商隱笑了,道:「庸人解我的詩,只摳字眼,認為凡是愛情詩,就不能有寄託,或者說一首詩只能表達抒發一種感情、一個意思、一個內容。唉!就不准我把幾種情感融合一起來抒發嗎?溫兄,看你問的!哪種解釋對?哪種解釋也不全面。

  「人的感情是複雜的,比如說在寫這首詩的時候,我確確實實先想到的是錦瑟姑娘,因為我是為她寫的悼亡詩。她已經離我而去,永遠離去了,我非常哀傷。於是又勾起我對亡妻的思念。我的命為什麼這等苦啊?妻子離去了,可愛的姑娘也離去了!為什麼會這樣?於是想到身世,想到懷才不遇,壯志未酬,仕途不得意,更加強自己悲痛的感情。在這種情況下,才寫出這首詩。」

  「義山賢弟的詩,內涵豐富、深刻。一般人難以理解,往往按字面,只往一個方面去理解,把詩的豐富而深刻的內涵給縮小給忽略,是很遺憾的事。」

  李商隱又吟詩又解詩,疲憊不堪,漸漸打不起精神,昏昏沉沉,向溫兄擺擺手,又搖搖頭,不再講話了。丫頭小紋給他往眼睛上點了聖水,便悠悠忽忽睡了。

  溫庭筠還想跟他切磋詩的創作與解釋,關於《錦瑟》這首詩,還有許多問題需要討論,但見他身體這麼壞,只得作罷,退了出來。

  五

  吃了知玄長老的仙丹,又點了聖水,李商隱的眼睛漸漸有所好轉,但是,看東西仍然模糊一片,只能看見點光亮。

  他擔心自己會失明,那樣不僅不能照顧孩子們,恐怕照料自己也十分困難。因為信佛,對知玄長老的話特別相信。按照長老說的,每晚都遙望興善寺禪宮,冥禱乞願,非常虔誠。

  那日清晨,玄知匆匆叫門進來,對李商隱合掌施禮,口中念叨著道: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施主福大造化大,佛祖開恩,命老衲寫下《寄天眼偈三章》。老衲誦讀,請施主跪下傾聽。」

  李商隱虔誠地跪倒地上,雙手合十,口中不斷念叨「阿彌陀佛!」同時側耳傾聽著。

  知玄長老盤腿坐在商隱的對面,雙手合十,雙目微閉,聲音宏朗地誦讀起來。

  那聲音猶如響泉,從耳鼓流入,淌進心田。開始涼絲絲的,好滋潤好滋潤!接著慢慢由溫潤變得灼熱,最後好似一團烈火,燃燒起來,從心田往外蔓延開去。熊熊烈火向四處奔竄,尋找突破。

  水從高處往低處流,火從低處往高處燒。大火向上衝撞,先從嘴往外噴射,接著是鼻子,隨後是兩隻眼睛。

  火勢隨著知玄長老的聲音高低變化而變化。聲音低時,噴出的是藍汪汪的文火;聲音高時,噴出的是熊熊烈火,其勢猖狂而無法阻擋,欲把一切燒掉毀滅。

  終於知玄長老停住誦讀,烈火驟然熄滅。李商隱「咚」的一聲,歪倒地上,人事不省。

  知玄長老不慌不忙,伸出左手按住他的「人中」穴,用右手揉他的心口,然後掏出一瓶聖水,往他眼睛上滴了幾滴。那聖水在眼角凝聚一會兒,慢慢地滲進眼裡。待聖水全部滲入,長老又滴了幾滴,如是者數次。

  李商隱突然「哇」地大叫一聲,吐出一口黑色鮮血,睜開眼睛,看見玄知長老竟坐在身邊,驚詫地問道:

  「長老,您怎麼來的?」

  「不要多話,施主需要靜養。」

  「長老,我這眼睛能看見東西了!」

  「阿彌陀佛!佛祖恩典,施主不該雙目失明。」

  「佛祖救了小人,為報佛祖大恩大德,小人願意削髮為僧,做長老弟子。」

  「削髮之事切勿輕談,凡塵孽根未斷,何言此事!老衲改日再來看望施主。」

  玄知長老飄然而去。

  李商隱悵惘良久。佛祖救了自己,使自己重見光明,自己的命是佛祖所賜,自己應追隨佛祖而去才是!為什麼長老拒我于門外?為什麼不讓我如願以償?

  眼睛得以重見光明,身體卻依然衰弱不堪。李商隱不願臥床養息,喜歡拄著拐杖,慢慢重遊舊地,追憶往昔。

  深秋,李商隱獨自漫遊曲江池,池上荷花一片凋零殘敗,仿佛自己的心,也被撕成碎片。春日,當荷葉發芽生長時,悼亡傷時之恨就已生長;秋天,當荷葉枯萎時,那恨也變得深沉凝重了!他惆悵地站在江岸上,望著嘩嘩流水,深知這輩子只要活著,那情那恨便綿綿長在,張口吟詠道: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一個金秋傍晚,李商隱心緒不佳,駕車獨自到長安東南郊外的樂游原一遊。

  古原地勢高,四周開闊,可以俯視沐浴在夕陽金色餘輝中壯偉的長安城闋,和秀麗的山川田野,景象異常迷人。

  但是,李商隱卻想到這美麗景色即將消逝,而被無情無盡的暗夜所籠罩,何其悲慘啊!王朝沒落之感,國家淪亡之痛,身世遲暮之悲,油然從這幅夕照美景中升騰起來,彌漫整個世界!他哀痛地吟道: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李商隱原本懷著「意不適」,登上古原想排遣愁緒,可是看見夕陽「近黃昏」,使「意不適」更加沉重。愁緒是無法排解的,因為江山衰敗、淪喪,身世遲暮是無法挽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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