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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令狐大人,當場賦詩,必有賭物啊。尤其大人首倡,又提出這麼多的要求,近於刻苛,所以韻腳和對仗都要放寬些……」

  「不能寬!一言九鼎,不准改!」

  令狐綯生氣了,一點不給面子,絕情得可以。

  溫庭筠也生氣了,氣哼哼地道:「不放寬也可以,說吧,賭什麼?」

  「賭什麼?哼!」令狐綯上上下下把李商隱端量一遍,瘦得如同乾柴,澆上點烈酒,准會點燃,想到這兒,他笑了,道,「他要是吟不出詩,吟不出好詩,就罰他連幹五大杯酒,少一滴也不行!」

  「呵!如果義山賢弟吟出好詩,罰你什麼呢?讓你自己先說。」

  令狐綯被問住了。心裡憎恨這個溫鍾馗,今天專跟自己過不去。

  「你自己不說?我說!罰你連幹十大杯酒,少一滴就賠一兩銀子,一大杯是十兩,少喝一大杯就賠十兩銀子。令狐舍人如何?」

  他對銀子錢財不在乎,況且自己又是海量,十大杯酒算得了什麼!於是滿口答應。

  李商隱趁他們爭吵,已經把詩想好,沒有理會賭什麼東西。他兩人一停止爭吵,便站起身,道:

  「令狐舍人說了內容,在下就按這個內容獻醜啦。」他略停一停,又道:「題目就叫《令狐舍人說昨夜西掖玩月戲贈》,請諸位賜教。」

  李商隱張口吟道:

  昨夜玉輪明,傳聞近太清。
  涼波沖碧瓦,曉暈落金莖。
  露索秦宮井,風弦漢殿箏。
  幾時綿竹頌,擬薦子虛名。

  令狐綯沒料到李商隱出口便吟,吟得如此絕妙。首聯兩句,緊扣詩題,開篇便點出「昨夜」,用「玉輪」點「月」,用「明」極寫皓月當空。第二句用「傳聞」點題目中的「說」字,真是滴水不漏。我今天算是輸定了!

  中間兩聯,對仗何其工整。月光照在「碧瓦」上,月華映在銅柱上。頷聯描繪明月的晶瑩,極寫「玩」字。頸聯對仗尤其工穩,「露」中的「宮井」,「風」中的「殿箏」,搭配得極妙。「碧瓦」、「金莖」、「宮井」、「殿箏」均緊切題目中的「西掖」,全是宮中之物。這小子真還有點本事,完全按照要求吟詠的,沒有一點毛病。怎麼辦?能認輸嗎?

  尾聯用了兩個典故。一個是楊莊向皇上推薦作《綿竹賦》的楊雄,一個是楊得意向皇上推薦作《子虛賦》的司馬相如。他把兩個典故合用一起,宛曲地要求我要像楊莊、楊得意那樣來推薦故人。這故人當然是李商隱自指了。

  這小子像只老虎,吃人不露齒呀!想讓我推薦又不好意思直說,在宴會眾人面前,用詩向我哀求!他太有心計!太狡猾!

  「令狐舍人,你聽完吟詠,又尋思半天,覺得怎麼樣呀?

  還滿意嗎?」

  溫庭筠一向看不起這位貌似博學,實則草包一個的令狐舍人,此刻說話愈加不恭敬了。

  令狐綯知道自己理虧,在眾目睽睽之下,沒有辦法耍賴,只得無可奈何地回答道:

  「就算他僥倖吧。一杯十兩銀子——,湘叔給商隱準備一百兩銀子。」

  「痛快!令狐大人今天真是一言九鼎,話不虛說,好!佩服!」

  溫庭筠連連叫「好」,連說「佩服」;眾人也都拍起掌來。

  八郎雖然損失了銀兩,但是面子上卻很榮光,也就心安理得了。

  突然,李商隱站起,向眾人抱拳一拱,又向八郎深深一揖,解釋道:

  「這銀兩,小弟斷斷不能帶走。昔日恩師百般照顧,商隱粉身碎骨難以回報。今日八兄多方關照,已使商隱感激涕零,無以為報。小弟只有一個願望:祝願八兄『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小弟心願足矣!」

  又出令狐綯的意外,李商隱一向倔強、耿直,不會低眉折腰,今天卻當面向我祝願,實在難得。微笑著,點著頭,似乎往日的一切誤解、怨恨,全在這點頭微笑中消失。

  溫庭筠對義山賢弟的舉動很生氣,尤其那祝願之詞,何其俗氣!為什麼要把他敬若尊長呢?這個草包,肚子裡全是壞水!

  義山還不知道這個畜牲,已經把錦瑟拋棄了。他不願意再多嘴,氣哼哼地拂袖而起,揚長而去。

  李商隱見溫兄如此這般,頓覺熱血從腳底往上湧來,滿臉羞紅,無地自容,也想趕快離開。

  自己如此下作,難道是心甘情願的嗎?溫兄啊!你該理解小弟,體諒小弟呀!

  李商隱不敢抬起頭,擔心其他人再做出令人難堪的舉動。他想說點什麼解嘲的話,給自己找個臺階好走開,可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想不出一句解嘲話,癡癡呆呆地站在原地。

  溫鍾馗太不給面子!令狐綯氣得把牙咬得咯咯響,可又奈何他不得,眼睜睜地看著他大搖大擺地走出客廳。

  客廳裡,霎時一片寂靜,眾人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令狐綯,等待著一場大地震的來臨。

  令狐綯卻端起酒,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似地對眾人道:

  「大家喝酒!喝!痛痛快快地喝!」

  「喝!對,喝!」

  響起一片喝酒咂舌聲,客廳裡又活躍起來,把李商隱拋在一邊,孤零零的,好像宴會上根本沒有他這麼個人。

  李商隱看看眾人,又看看令狐舍人。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蹣跚地退出客廳,痛苦無助地向大門走去。

  湘叔從後面把他喊住,走到他眼前,把手裡的一個黑布包,遞給他道:

  「這是一百兩銀子,拿回去,一部分作盤費,一部分留給家裡用。」

  李商隱像怕火一樣,把黑布包推到湘叔懷裡,自己躲得老遠,道:

  「斷斷使不得!再窮再苦,也不要他的施捨,也不要他的憐憫。」

  「說傻話!你窮你苦,你能忍受;家裡孩子能忍受嗎?你妻子,一個婦道人家,沒有銀兩,沒有吃沒有穿,你讓她怎麼辦?」

  李商隱痛苦地低下頭,但是仍然不接納黑布包。

  「你呀你!這銀兩根本不是他的施捨。他什麼時候施捨過?什麼時候可憐過你?這銀子是你用詩賭來的,他輸了,他認賭服輸才吩咐我把銀子給你。銀子是你的,已經不是他的了。

  懂不懂?」

  「不,我說不要就不要!她們母子回娘家,她哥哥姐姐能照顧她們母子,用不著這些銀兩。」

  「嗨呀!你這個人呀!好吧,好吧!」

  湘叔見他執意不收,只好退了一步,給他保管好,以後再想辦法給他。

  李商隱舒了口氣,離開了令狐府。

  六

  李商隱攜眷,終於登上東去路程。他在洛陽停下,把妻子王氏和兒女寄養在她娘家,也叮囑堂兄讓山代為照顧。

  一個漫天大雪的日子,他跟妻子告別。李商隱面對飛雪,想到艱苦行役,又與溫暖家庭離別,依依不捨襲上心頭,騎在馬上,作了《對雪三首》詩。邊行邊吟,淒婉神傷。

  中原大地雪停之後,便是一場鋪天蓋地的風沙。

  李商隱曉行夜宿,繼續東進,在馬上又作《東下三旬苦於風土馬上戲作》詩,雲:

  路繞函關東複東,身騎征馬逐驚蓬。
  天池遼闊誰相待?日日虛乘九萬風。

  在「九萬風」中「逐驚蓬」,商隱的心懷漸漸開朗,仿佛前路無限遼闊,等待他的是明媚蔚藍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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