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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李商隱今日心中煩亂,寫的又是悼傷之詩,不願意講解,但是看見愛妻滿面渴望,又不忍心讓她失望,略略沉吟,便吟詠道:

  上帝深宮閉九閽,巫鹹不下問銜冤。

  黃陵別後春濤隔,湓浦書來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誄,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風義兼師友,不敢同君哭寢門。

  「這首七律,首聯悲憤皇上,安居深宮,重門緊閉,被宦官誾蔽,不派人瞭解劉公蕡銜冤負屈的情形。頷聯先寫去年春天黃陵山的生離,後寫今年秋天聽到噩耗的死別……

  「頸聯,用了兩個典故:一個是晉朝的潘安仁最擅長作哀誄之文,一個是宋玉『憐哀屈原,忠而斥棄……魂魄散佚』而作《招魂》。這是說我自己只能寫哭吊的詩文,深致哀悼,卻無法把他的魂魄招來,使友人複生!

  「尾聯,說我和劉公蕡之間,有著多年友誼,平生肝膽相契,欽愛至深。劉公的高風亮節,足以為我的師表!《禮記·檀弓》有雲:死者是師,應在內寢哭吊;死者是友,應在寢門外哭吊。劉公是我師,所以我不敢跟劉公同列而哭吊於寢門之外……」

  李商隱一口氣講完,眼淚汪汪,不再言語了。

  王氏這才後悔,不該讓丈夫再痛苦。講解自己寫的哀悼哭吊詩,怎能不傷心流淚呢?看著丈夫悲痛欲絕的樣子,王氏的心都要碎了。

  忽然,她想起一事,驚問道:「李家曾祖母盧氏是不是兵部侍郎盧慎的三女兒?」

  無端問起此事,李商隱不知何意,瞪目凝視,半晌道:

  「是又怎麼樣?」

  王氏拍手,笑道:「曾祖母盧氏和檢校戶部尚書盧弘正是同族,他是咱家的遠親。何不求他代為引薦?就可以離開牛京兆這個小人!」

  盧弘正其人,李商隱早就認識,因為是曾祖妣之族子,關係頗密切,曾得到他的賞識。只是會昌末年,王師欲征討劉稹,宰相李德裕曾在皇上面前極力推薦過他,於是被目為李党中人,早晚要被貶放地方,找他又有什麼用呢?

  「夫君,今日我進城去六姐家,看見六姐夫,他說盧弘正被牛黨排擠出京,出為徐州刺史,武甯軍節度使。他說徐州軍士卒驕怠,前後屢次驅逐主帥,軍中很亂,這是牛黨設的圈套,要陷害盧公。他還說,盧弘正幕府正缺少一個判官,尚未選定。六姐夫說,如果夫君願意去,他可代為引薦。」

  李商隱心想六姐夫韓瞻早被牛党擠壓,在朝中閒散無事,讓他引薦,不如自己親自找盧公更好,於是道:

  「唉!留在長安沒有什麼希望,八郎心胸偏狹,對我成見越積越重,不會幫助我的。牛京兆是庸俗小人,嫉妒心極重,豈能長久容忍我睡在他的床榻之旁?」

  「那就離開京城吧。」

  「我們又要分開……」

  說到分離,王氏神色頓時黯然悲淒。

  李商隱把話打住,握住妻子的手,沉默了。

  三

  李商隱親自拜訪遠親戶部尚書范陽公盧弘正。老人家一臉正氣,白髮銀須,眉上霜,仿佛方外仙人。說到暢快處,哈哈大笑,豪爽不減當年,說到悲切處,霜眉緊蹙,雙目圓睜,炯炯有神。

  范陽公聽得商隱請求謀職,爽快地道:「這有何難?來吧!

  幕府少判官,亦少記室,隨你選擇好啦。」

  「小子落泊中,能尋一職,已是萬幸,膽敢挑剔!只是要安排家小,恐不能隨盧公同行,尚請原諒。」

  「不用同行,儘管安排好了。幕府中兩個職位給你留著,待到徐州再議。」

  盧公辦事真痛快!李商隱心裡很舒暢,回到京兆府,匆匆寫畢辭呈,來到牛京兆面前奉上。

  牛京兆吃了一驚。在我京兆府裡當差謀事,他竟不滿足,真真不識抬舉!怒道:

  「李商隱!你不跟我商量,突然辭職就走,哪有那麼容易之事,丟下的事情,誰來辦?難道要我親自審問囚徒嗎?」

  「牛大人,我這不是剛剛提出辭呈嗎?我會把事情辦完辦好辦妥貼,等接我職務的人來了,才走。大人不要誤會。」

  啊!他竟敢這樣理直氣壯地跟本大人說話!牛京兆心想。真是想走,過去的謙卑全沒了,想跟本官平起平坐嗎?不行!不能讓他舒舒服服痛痛快快地走。走到哪裡,也不能讓他痛痛快快舒舒服服。問道:

  「離開本府,你想到哪兒去呀?朝中各部司,恐怕沒有空缺吧。『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呀!』知道這個典故嗎?」

  李商隱自然知道,那是白居易于謁顧況時,顧況用他的名字,跟白公樂天開的玩笑話。牛京兆急於追問自己的去向,使李商隱警覺起來,告訴他自己要去徐州入盧公之幕,他會在背後做手腳的,不能告訴他,道:

  「商隱身體一直不好,舊病纏身,承受不了京幕繁忙公務。

  商隱欲找一清靜所在,療治舊病……」

  「哈哈哈!你是想學李白,還是想像孟浩然,歸隱山林,待價而沽,待時而動啊?哈哈哈!」

  牛京兆一臉的不以為然,言語中充滿了輕視。

  李商隱氣得臉色鐵青,渾身顫慄,強忍著不願發作,道:

  「大人如沒事,商隱退下了。」

  「哦?誰說我沒事啦?你還沒回答辭職後,到底去哪裡高就啊?」

  「已經說了,我要去治病。」

  牛京兆看看李商隱那皮包骨頭的身子,背微微有些駝,肥而大的深青色官服,寬寬鬆松地包裹著一堆如此瘦骨;瘦骨輕輕顫抖,好像隨時都要傾倒地上。

  平日,他真沒有注意李商隱身體竟這等差,來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跑或者吹倒,不像說謊,他是想治療舊病。

  像這樣弱不禁風的病鬼,京兆府才不多養活他一天哩。於是緩緩地狡黠地笑道:

  「好吧,李商隱,本官就成全你,希望你治好病,能夠多活幾天。本官接受你的辭呈。馬上收拾東西,馬上給我走!這個月的俸祿嘛,免啦!」

  李商隱氣得兩眼發黑,昏昏沉沉,兩條腿似有千斤重,幸好走到啟夏門,老門吏見他臉色不對勁兒,連忙喊他包的那輛馬車,把他送回樊南家。

  王氏以為出了大事兒,嚇得把丈夫扶到屋裡,沖了一杯蜂蜜水,他喝了下去,躺倒床上,直睡到黃昏戌時才醒。

  妻子王氏小心地詢問出了什麼事。

  李商隱詳細講了一遍,憤憤然衝擊著心懷。

  王氏柔聲勸道:「不稀罕那點俸祿!他答應讓你辭職離開,就是件大喜事。否則,這小人糾纏不讓你走,一拖幾個月,不是更麻煩嗎?」

  李商隱細細想想,也有道理。自己只顧生氣,沒有仔細思考,這是壞事變成了好事,不僅不該生氣,反倒應當高興才對。

  「對!今晚應當慶賀一番!無官一身輕,明天不用起早啦!」

  王氏見丈夫高興地笑了,心裡一陣輕鬆,答應著進廚房做幾個好菜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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