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商隱全傳 | 上頁 下頁
七二


  牛公詩寫得很有功力,為人謙和,是位仁厚長者。」

  「啊!你們這麼諳熟,真沒想到。牛太師去年過世,義山兄可知道?」

  「知道。令狐舍人綯還命敝職代書致哀表文。」

  牛京兆很高興李商隱與牛党中人靠近,但又覺得他出爾反爾,如同牆頭草,十分不可靠,讓人鄙視。

  牛京兆輕輕歎口氣,這個黨爭激烈的世道,人都學壞了,誰在臺上就巴結誰;誰在台下就拳打腳踢誰,沒有原則,沒有立場,沒有良心!他臉上露出不悅之色。

  李商隱極為敏感,立即發現,脊樑一陣寒風襲來,打了一個冷戰。

  「噢?已經殘春時節,義山兄怎麼還冷?」

  「不,不,卑職皮包骨頭,身體虛弱,病魔纏身,真沒辦法。」

  牛京兆知道他在扯謊,瞪了他一眼,不願跟這種不老實不誠實不忠貞之人,再談下去,冷冷地命令道:

  「我有一文,要你立即寫出來。」

  牛京兆說到這,把話頓了頓,掃了李商隱一眼,見他沒有什麼反映,心中愈加不快。

  李商隱聽得要自己寫文章,一塊石頭從心上放了下來,原來是為這事兒,小菜一碟,輕鬆得很。

  「太師家已請李公玨撰神道碑,請杜司勳牧撰志文。我想讓你寫祭文。只能寫好,不能寫差于杜司勳牧和李公玨。知道嗎?他們可都是文章裡手啊!」

  「是。」

  寫這種文章,李商隱最拿手,自己覺得不會比他們差,所以不願多話。杜司勳牧是他的表兄,又是他的好朋友,他瞭解杜牧的文底,自覺自己不會在他之下。不過,府主牛京兆對自己這等不放心,口氣這等刻薄傲慢,漸漸惹起他的不快。

  幸爾牛京兆也不願再多言,起身逕自走了。

  第二天一早,李商隱把寫好的《奠牛太師僧孺文》,呈給府主牛京兆。

  牛京兆本以為總得三天,李商隱才能寫好祭文,奉呈上來,豈料這等快捷,皺起眉頭,認為一定是應付、敷衍,態度極不認真。他把文章草草讀了一遍,自覺尚好。接著慢慢地又讀了一遍,然後又仔細地出聲地誦讀一遍,不禁熱淚盈眶,贊道:

  「好!好!把我眼淚都給騙出來了,真有你的!我說義山老哥哥,你這本事從哪學來的呀?能不能教教我?」

  「是令狐公楚恩師傳授敝職的。大人,不是卑職寫得好,而是牛太師德高望眾,政績卓著,感人至深,所以大人才流了淚。」

  「啊!對,對,說得對。你這老傢伙不僅文章寫得好,還很會說話,很會討人喜歡,溜鬚拍馬有一套哩!很可惜呀!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可惜喲很可惜!牛党李黨誰也不喜歡你往蹄子上拍,誰也不喜歡你兩面都拍,拍得不准,拍得不忠,還能升官發財嗎?義山老兄,懂嗎?」

  李商隱搖搖頭,哭笑不得。

  牛京兆哈哈笑著,恥笑這頭愚驢只會寫文章,一點不懂「拍馬經」,可笑至極。

  二

  暮鼓敲響,京都城門「咯咯吱吱」關閉的時候,李商隱才匆匆從京兆府出來。啟夏門吏認識他,都知道他是每天最晚的一個出城官吏,有時他沒趕到,都還要等他一會兒。

  今天,他又來晚了。門吏故意慢騰騰地推門,邊推邊向中街京兆府方向張望。

  忽然見一個瘦弱的身影,向啟夏門跑來。門吏笑了。可憐的人,不到關門時間,牛京兆是不會放他走的。

  「不用跑,不會把你關在城裡的。」

  門吏見李商隱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想說句感謝話,也說不出來。

  「京兆府天天都這麼忙嗎?」

  李商隱點點頭,又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苦笑道:

  「其……其實,活早……就做完了。只是牛京兆不……准。唉!沒辦法。」

  「快點走吧,還有二三十裡路,摸黑才能到家吧?」

  「坐馬車,很快就到家。」

  李商隱包了一輛馬車,每天接送他進城和回家。這樣花掉他一筆不少的收入。對他來講,這也是他的最大奢侈了。

  入秋,暮色來得快,到家門口全黑了。小兒子袞師從門裡跑出來迎接,像只麻雀,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每當這時,李商隱一天的疲勞全被沖得無影無蹤,沉進了天倫之樂。

  王氏在門口,喜滋滋地看著父子倆邊走邊說邊笑。袞師不時攀著父親的胳膊,想爬到父親的背上。王氏嗔怪道:

  「阿袞!爹爹剛回來,你別纏人。爹爹能背動你嗎?你幾歲了?都大小夥子啦,還讓爹爹背,不羞嗎?」

  阿袞紅著臉,辯駁著,牽著父親的手,規矩多了。

  「快去拿手巾,爹爹要洗臉。洗完臉,好吃飯。」

  阿袞答應一聲,走了。

  王氏低聲問道:「潯陽城咱們家好像沒有親戚吧?從潯陽寄來一封信。看那封面上蒼勁筆鋒,不像一般學子。」

  「是嗎?」

  李商隱答應著,沒有在意。

  「吃完飯再看信吧,飯已經擺上桌子了。」

  「不,先看看信。」

  李商隱性子還挺急,非要先看信後吃飯。

  他展開信,突然雙眉擰緊,繼而雙手顫抖起來,雙眼蓄滿淚水,兩個嘴角向下一扯,「哇!」地一聲,把信拋開,痛哭起來。

  王氏莫明其妙,拾起信,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原來是封報喪信。信中說,幽州昌平劉蕡客死潯陽。因為沒有親人在身邊,只好埋葬在潯陽江頭,墳墓四周,按照劉蕡生前的囑託,都栽植了參天松樹。

  「他是誰呀?」

  「劉公蕡,是我最知心的朋友啊!」

  「怎麼沒聽你說過呀?」

  「早年在恩師幕府,我們是幕僚。前年在湘陰黃陵山一別,真讓他說中了,成了永別。」

  袞師手裡拿著手巾,回到屋裡,看見父親哭得傷心,自己也抽抽搭搭地哭泣起來,撲到母親懷裡,邊哭邊問道:

  「媽媽,爹爹為什麼哭?大人不是不哭嗎?」

  「阿袞,走!我們去吃飯,讓爹爹一個人呆一會兒就好啦。

  是爹爹的朋友去世了,爹爹悲傷才哭的。」

  王氏把兒子哄出屋。

  李商隱又哭了一陣,心頭堵塞著悼念和哀痛,無法渲泄,在屋裡慢慢地走動著,漸漸地他平靜下來,提起筆,一口氣寫了四首哭吊詩,又引發出哀痛和悲憤,重又痛哭起來。

  王氏悄悄走進來,坐在丈夫身邊,輕輕地拍著丈夫瘦弱的肩頭,哽咽道:

  「夫君,請節哀。淪落江湖,客死他鄉,固然悲哀,可是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比死去的人,好多少?……看看夫君,起早貪黑,依然是九品芝麻官。唉!節哀順便,好好保重身子骨吧。」

  李商隱明白夫人對自己目前處境的不滿,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令狐綯二月拜中書舍人。五月遷禦史中丞。九月入秋,權知兵部侍郎知制誥,是步步登高,飛黃騰達。前幾天去他府上,對自己依然冷冷淡淡,看在恩師面上,跟自己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話。自己能指望他推薦汲引嗎?

  但是,不求他又去求誰呢?假如真的不去求他,他會更生氣,會從中作梗的!

  「夫君,這幾首詩,寫得非常深摯。」王氏見丈夫不再流淚,想讓丈夫解解詩。知道丈夫喜歡給自己解詩。在解詩中,好像丈夫渲泄了內心的鬱悶,心情特別舒暢,「夫君,給賤妾講講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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