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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四

  李商隱告別劉蕡之後,日夜兼程,回到桂州。這時桂州西二百二十裡的昭平郡缺少一位太守。鄭亞就派他前往權攝郡事。

  按照唐制,州縣缺官,幕府府主可以物色人,前去代理。雖然不是正式朝命,但時日一久,朝廷也會順水推舟下詔任命的。

  可惜他在昭平太守任上,沒有幾天,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二月,朝命貶鄭亞為循州刺史。李商隱聽到消息,立即趕回桂林,鄭亞尚未動身。

  李商隱知道府主鄭亞是李党中人,可是從未聽他貶斥過牛黨,心想他已超脫黨局,不再理會黨爭,大概也不再會受迫害了。豈料被貶桂州,沒多久,詔貶又隨之而來!問道:

  「大人,這是為什麼?朝廷為什麼要一貶再貶?」

  鄭亞讓他坐下,先喝口茶,然後慢慢地道:

  「不是朝廷要貶我,而是牛党的白敏中、令狐綯不容我。」

  令狐綯?他剛剛調回朝廷,任考功郎中,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量?

  鄭亞捋著花白鬍鬚,看出李商隱的懷疑神色,解釋道:「令狐綯回朝不久,就從考功郎中升知制誥,充翰林學士。

  這些你還不知道吧?」

  李商隱確實不知道這些。八郎升遷真快,讓人想像不到。

  「你和令狐家的淵源,我知道。你跟我到桂州,靠近我這個李黨人物,令狐綯是個心胸狹隘的人,他能不憎恨嗎?你不要誤會。貶斥我,不是因為你,還有更嚴重的事。」

  李商隱是個敏感之人,馬上便意識到,這不是誤會,自己加入桂管幕府,是會引起牛黨,尤其是令狐綯對鄭亞的怨恨。府主被貶,跟自己是有一定關係的,他感到歉疚。

  「其實,我與李公德裕僅僅是師生之誼。當年應進士試之前,李公在翰林,我曾以文干謁,深得知遇之恩。李公出鎮浙西,聘我為從事。李公任人唯賢,舉薦我入朝為官,這有什麼錯?他身為朝廷宰輔,有權利也有義務為朝廷選拔人才呀!」

  李商隱同意府主鄭亞的意見,連連點頭。當然,他不知道武宗會昌年間,李德裕在位時,對牛党中人,也曾極盡排斥打擊之能事。那時李商隱正在家守母喪。

  鄭亞搖搖頭,又道:「他們這次把李公貶到崖州任司戶參軍,具體的『罪證』是吳湘事件。」

  李商隱在家守母喪,不清楚吳湘事件之始末,極想知道,於是問道:

  「吳湘?是不是那個江都縣尉?」

  「就是他。他被處死,他的哥哥吳汝納現在又上告訴冤了。」

  「在下只知其名,前前後後緣委實在不知,願聽其詳。」

  「當時我在刑部,是我經手處理的。吳湘因為貪污,又強娶民女為妻,被人告發,當時淮南節度使李紳命僚屬刑訊。證據確鑿,他供認不諱,上報刑部;刑部又上報宰相李公奏明皇上,皇上下詔書,吳湘被判處死刑。

  「在當時,就有人指責是李公指使李紳羅織吳湘罪名,他是冤枉的。諫官上奏皇上。皇上下詔,命大理寺和刑部一起重新複審。經過重新複審,與以前的結論小有不同。李公對這事非常惱怒,貶斥了李紳的僚屬和李紳本人。參加重新複審的一些官員,也遭到程度不同的貶謫。

  「說實話,貶謫複審官有些過分。我當時因有別的案子,沒有參加複審,所以得以脫免。

  「現在李公罷相,吳汝納重新挑起舊事,上朝訴冤。那些複審官受牛党白敏中和令狐綯的利誘,上奏說,吳湘雖然貪污犯髒,但罪不至死。說吳湘冤案的形成,是李公和我、李紳等人一手造成的。所以皇上下詔,把李公等人都貶斥到荒遠之地。」

  李商隱沉默了。

  他看著鄭亞那花白頭髮,滿臉愁容,原本魁梧的身軀,變得腰彎背駝,一副老態,和初到桂州時大大不同。連遭兩次打擊,他的精神瀕臨崩潰,呆呆地坐在一張太師椅裡,依然沉浸在往事之中。

  李商隱歎了口氣。

  五

  鄭亞南赴循州貶所。李商隱在三月初離開桂州北上。

  南國的春花,已漸次凋謝,而政治風雲又變幻無常。李商隱的船行到湘陰,又遇大雨,不得不棄舟登岸,略做停留。

  湘水在湘陰流入洞庭湖,使湖水陡然變廣,變成一片汪洋。風大濤湧,卷起道道雪浪花。

  李商隱站在岸邊高處,欣賞著波濤激浪,遠眺湖水茫無際涯,心曠神怡。傍晚,走在湘水岸邊,來到林間水亭,看著凋零的春花,想到自己來到南國前後僅僅一年,便遭府貶、罷職,失路無所依,就像林中小花,飄落亭下,獨自悵惘,無可奈何,無盡愁苦!

  他想到這兒,忽然心生靈感,吟嘯道:

  一歲林花即日休,江間亭下悵淹留。
  重吟細把真無奈,已落猶開未放愁。
  山色正來銜小苑,春陰只欲傍高樓。
  金鞍忽散銀壺漏,更醉誰家白玉鉤。

  吟罷,李商隱沉進痛苦的猶豫中了:是赴京別求新職,還是浪跡江湖,淹留江湘或者荊巴,再入新幕?他拿不定主意了。

  李商隱飄泊江上,放聲吟道:「頃之失職辭南風,破帆壞槳荊江中。」這時荊江恰值孟夏漲水季節,他便滯留荊州。

  在荊州,他遇見左遷湖南觀察使李回。李回是李商隱的座師,商隱曾為他草擬過章奏。商隱本想請他幫助,聘為幕僚。但是李回正遭受牛黨無情打擊,自顧不暇,無力援手,李商隱只好作罷。

  在荊州,還遇見詩人崔玨。他也是鄭亞幕僚,在桂州始安郡都督府任兵曹參軍,後出任觀察巡官,兼知某縣事。幕府解散,他舉家寄居荊州。崔玨是位很有才華的年輕詩人,他們結伴到澧縣藥山拜訪名僧融禪師,寫過一首七絕《同崔八詣藥山訪融禪師》,走在「岩花澗草西林路」上,只可惜「未見高僧只見猿」。

  不久,崔玨西去入蜀,李商隱傷感地寫下《送崔玨往四川》,詩雲:

  年少因何有旅愁,欲為東下更西遊。
  一條雪浪吼巫峽,千里火雲燒益州。
  蔔肆至今多寂寞,酒爐從古擅風流。
  浣花箋紙桃花色,好好題詩詠玉鉤。

  崔玨走後,李商隱久久不能忘懷,也極想跟他西去四川,在「一條雪浪」翻滾的長江,逆流而上,經益州,在文君酒爐旁與相如一起飲酒,到浣花溪邊與杜甫老人一起賦詩!

  一天,忽然聽一蜀客說,杜悰已調任西川節度使。他非常高興,認為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杜悰是李商隱的遠房表兄。杜悰的母親是李則的女兒,是商隱的遠房姑母。杜悰在元和九年娶憲宗長女岐陽公主為妻,封為駙馬都尉。會昌年間,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尋加左僕射。大中初,出鎮西川。

  李商隱在窮困潦倒,無路可尋中,覺得入川投奔表兄,定會得到他的照應,聘為幕僚。他由荊州出發,沿著詩友崔玨入川路線,溯江西上,經宜昌、秭歸、巴東入蜀。

  舟行秭州,正逢大雨,江水暴漲,他棄舟登岸,在一個小客店暫住,情形更加淒涼。

  李商隱躺在小店床上,想起自己三月初離開桂州,先在湘江、洞庭湖上漂泊,而今又在長江上,賞玩「一條雪浪吼巫峽」。經過一個夏天,現今已入秋。

  窗外,秋雨綿綿,雨夜沉沉。李商隱不由得想起愛妻王氏。

  她來信詢問何時能歸返故里?李商隱也自問自己,「歸期何日?」他沉重地搖搖頭,望著茫茫的夜雨:是雨遮掩了巴山,還是夜把巴山遮掩了?什麼時候能和愛妻團聚,在西窗下剪燭長談,再來回憶今天巴山夜雨的淒慘情景呢?

  想起妻子的倩影,想起和愛妻團聚的情形,李商隱心裡頓生暖意,輕輕地歎口氣,信口長吟道: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如果能歸返家……她們母子現住何處?是長安六姐家,還是洛陽崇讓坊老宅?袞師已經三歲,一定天真可愛,出口可背誦詩經了吧?李商隱心裡很內疚,孩子出世不久,自己就離開了京城!現在他恨不得馬上飛到她們母子倆身邊。

  然而,歸途何其迷茫!

  春天,在桂州時,曾吟過一首詩。他把自己比為《鳳》,把兒子袞師比為「雛」,詩雲:

  萬里峰巒歸路迷,未判容彩借山雞。

  新春定有將雛樂,阿閣華池兩處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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