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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唉!一言難盡。閹宦攬權殺君,肆無忌憚,我一個小小幕僚也不放過。仇士良等宦官在大明宮太和殿,把文宗皇帝殺害後,擁立武宗皇上,深怕此事張揚出去,瘋狂迫害能言善諫不懼死的大臣,企圖抓制言路。我本閒散幕中,離朝廷甚遠,但也被他們誣陷,會昌元年,被貶為柳州司戶參軍。宣宗即位,大赦天下,我才有機會北上,在這裡跟你邂逅。」

  李商隱點點頭,心裡思度,武宗即位後,特別重用李党中人,而對牛党中人進行迫害貶斥。劉蕡跟牛僧儒友善,又被辟聘幕中,是牛党中人,在會昌元年被貶到柳州,肯定除了宦官之外,李黨在其中也會做手腳的。宣宗即位,牛黨被啟用,劉蕡自然要被赦免的。

  「在京聽沒聽說,宣宗即位,政局發生了重大變化?」

  「是的……唉!劉公,我希望李、牛兩黨中人,不要互相攻擊,互相排斥,應當共同輔佐皇上,共同對付閹宦和那些貪臣奸吏。大臣之間窩裡鬥,兩敗俱傷,閹宦則漁翁得利,朝政會更黑暗!小弟最讚賞你在太和二年,參加皇上面試時,直言極諫,慷慨陳詞,一無顧忌!」

  「你還記得這事兒?」

  「當然記得。你說,『以國權兵柄專於左右,貪臣聚斂以固寵,奸吏因緣而弄法。冤痛之聲,上達於九天,下人於九泉。』講得多好!還說,『宦亂人貪,盜賊並起;土崩之勢,憂在旦夕。即不幸因之以病癘,繼之以凶荒,陳勝、吳廣不獨起于秦,赤眉黃巾不獨生於漢,臣所以為陛下發憤扼腕,痛心泣血也!』講得太好啦!」

  「這些話,你還記得這麼清楚?」

  「怎麼會忘記呢?可以說從唐明皇開始,皇上就把兵權交給身邊左右閹宦。他們既不懂行軍打仗,又不會佈陣衝殺,往往牽制帶兵征討的大將,這樣怎麼能打勝仗!你曾說『海內困窮,處處流散;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現在就是這樣,從京都到嶺南,到處都有『不得食』『不得衣』的百姓。唉!」

  劉蕡雙鬢已經霜白,陰沉著臉,雙目低垂,雙手緊握,雙唇緊抿,一言不發。這與太和年間的劉蕡大不一樣,難道是艱難的歲月,使他失去了銳氣?還是流轉幕府,被邊蠻荒野奪去了進取之心?

  李商隱心中升起惋歎之情,端起酒杯,道:「來!喝一杯。

  這些都是往事,往事休提!」

  「不,不對!義山老弟,你還不知我心。」劉蕡抓起酒杯,把酒倒進嘴裡,目光炯炯,憤憤然道,「這不是往事!唐王朝,像走馬燈似地一個接一個地更換皇帝。一個皇上即位,重用李黨;另一個皇上即位,又重用牛黨。文武百官一會兒這幫人上臺掌政,一會兒是那幫人上臺掌權。對,你說的『窩裡鬥』就是這麼回事兒。他們誰上臺誰掌政,也沒能解決唐王朝的致命問題。你看看,宦官專權霸政問題,解決了?沒有!藩鎮割據,不聽朝廷調遣問題,解決了?沒有!西北邊地外族不斷侵擾,百姓紛紛內逃,解決了?沒有!結果如何?君側皆小人;閹宦是小人,捲入党爭的大臣,也都是小人!」

  李商隱雙目突然亮起來,抓住劉蕡雙手,激動地道: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說得對,唐王朝的三大問題不解決,李氏江山社稷必將傾覆!只是……劉公說『君側皆小人』,恐怕太絕對了。捲入黨爭之人,恐怕也有好壞之別,比如李德裕……」

  「不!試想,無論牛党李黨,他們上臺後,只考慮自己一黨利益,怎能考慮家國利益呢?比如,現在白敏中這些牛黨之人上臺了,為表示自己比李党高明,連李黨好的政策也給否定了,更別說李党中賢明的大臣全部遭貶,都遭打擊!我反對他們的這些作為。」

  劉蕡說到激動處站起身,在屋裡踱來踱去,恨恨地舉起右手砸在左手掌上。

  李商隱仍然不同意他的全部觀點,也無法反駁,舉不出有說服力的證據,坐在桌旁,傾聽著他的高論。

  然而,憂憤國事,為唐王朝的破殘衰敗而痛惜不已,使兩個人的心貼得更親密。

  三

  第二天,陰雲還沒有散開,但雨卻停了。李商隱陪伴劉蕡游了黃陵廟。

  黃陵廟在黃陵山上,相傳為舜妃葬地。舜帝有二妃,娥皇和女英,都是堯的女兒。舜的父親瞽叟多次想殺害舜。二妃想出各種對策,幫助他脫了險。後來,舜南巡到洞庭蒼梧山病死。二妃奔喪後,就居住在黃陵山上,死後也安葬在這裡。

  黃陵山位於湘江匯入洞庭湖的入口處,山峰兀立,峭壁懸崖,水勢衝擊奔騰,日夜鳴奏著雄渾樂章,仿佛在祭奠二妃。

  李商隱和劉蕡游廟遊山,興盡而歸。

  第三天,他們在黃陵山分手。李商隱看著巍巍蒼翠的山崖和滾滾碧藍的浪濤,心潮起伏,長吟道:

  江風揚浪動雲根,重碇危檣白日昏。
  已斷燕鴻初起勢,更驚騷客後歸魂。
  漢廷急詔誰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
  萬里相逢歡複泣,鳳巢西隔九重門。

  吟罷,道:「劉公,這首詩權作我們此次邂逅的見證吧,題目是《贈劉司戶蕡》,如何?」

  「當然好。義山老弟,請執筆草書,留作紀念。我們黃陵山一別,不知能否再有相見的機會了。」

  劉蕡神色黯然,語不成聲。

  「劉公切勿感傷。此去『泉路』尚遠,何必……」

  「哈哈哈!『黃泉路』尚遠,義山老弟勸我切勿感傷,你又何必作女兒態?不要流淚。」

  劉蕡情緒忽然變得興奮起來,也許是想要沖淡別離的哀愁。

  李商隱卻興奮不起來,感到黃陵山一別,將是永別,心中充滿悲傷。

  「商隱,你的詩比過去更成熟了,就對仗來說,極為工穩。中間兩聯對仗對得多好。『已斷」『初起勢』對『更驚』『後歸魂』,『燕鴻』對『騷客』,對得妙。不過我已不是鴻燕了,稱之為『騷客』尚可。」

  「我是指你當年應試賢良方正能言極諫科時,那番震憾朝野的策論,比之為『燕鴻』當之無愧。唉!初試鋒芒,就遭挫折,繼而又以『罪』被貶,令人痛心疾首。」

  「商隱老弟,不是說往事休提嗎?不要再提這些不愉快的往事了。我聽說令狐八郎已經被調入朝,老弟不久亦可返京。」

  「此話怎麼講?」

  「八郎與老弟情同手足,他入朝定會舉薦老弟的。」

  「差矣!劉公,有些事你尚不知呀!」

  劉蕡見李商隱面露煩惱與痛苦,吃了一驚。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當年八郎尚未及第,他們在一起很和睦融恰;由於八郎的推薦,他才及第;在興元,彭陽公仙逝時……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劉蕡滿腹疑惑。但李商隱不說,他也不好詢問這些事。

  李商隱確實不願講八郎之事,岔開話題,問道:

  「劉公今後有何打算?是赴京去見白敏中和令狐八郎嗎?

  如能赴京,找他們……」

  「不想赴京,不願意捲入黨爭之中……我想繼續浪跡江湖,等待時機。我相信邪不壓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劉蕡對前途充滿信心,是真?是假?捉摸不透。但是,他能說出這番話,還是給李商隱很大安慰,覺得劉公仍然是條硬漢,任何時代都缺少不了這樣的硬漢子,去頂天立地,肩負重任,他們才是時代的希望所在。

  可是,劉蕡心緒突然又低沉下來,道:

  「我是得罪被遠貶,『有犯顏敢諫之心,無位而不得達』于君王;老弟是被排擠出朝廷,『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我們真是患難的一對,生不逢時,壯志難酬啊!」

  「是呀,『君門九重』,我又如何竭忠盡智?又如何為百姓上達九天呢?我用筆寫了不少百姓疾苦的詩,為他們傾訴『冤痛之聲』,也寫了不少諷喻詩,可是……」

  「我在柳州曾讀過你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韻》,『十室無一存』,寫得好,讓天下人都看見京都長安西郊的殘破景象,這和安史之亂百姓所遭受的塗炭,是一樣的!你的詩傳播很遠,大家都喜歡讀。」

  李商隱心中感到欣慰,跟劉蕡抱拳施禮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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