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商隱全傳 | 上頁 下頁
七〇


  「新春」已經變成「新秋」,可是自己仍然沒能歸去享受「將雛樂」,猶如一場夢!

  他反問自己,為什麼要遠赴桂管?為什麼要溯江而上入蜀?「人生豈得輕離別,天意何曾忌嶮巇?骨肉書題安絕徼,蕙蘭蹊徑失佳期。」

  李商隱投宿逆旅,孤身在夜雨中,思鄉懷妻想子,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又想起表兄杜悰。他長得矮小,像個侏儒。岐陽公主為什麼會看上他,不可想像。他頭髮稀疏,其貌不揚,大家都叫他「禿角犀」,卻很貼切。李商隱不由得笑了。

  忽然,記起那年,杜悰的堂姊妹因為蝗旱災害,逃難到他府上,他不僅不拯濟援手,反而把她們趕出大門。表兄為人刻薄寡恩,六親不認,自己冒然投奔,會有什麼後果呢?對待姊妹尚且如此,更遑論他人!

  經過冷靜思考,李商隱決定改弦易轍,待天氣放晴,便乘舟東下,急切返歸故里。

  六

  回到長安,已經是深秋季節。和愛妻和兒子團聚使李商隱心舒情暢,回憶起桂管臘梅,巴山夜雨,陪感親切。妻子在身邊,也和他共同分享團聚的喜悅。

  使他陷入煩惱和不安的是,令狐綯受宣宗皇上寵遇日隆,對李党中人迫害變本加厲,連已經死去的李紳,還要「追奪三任告身」。他幾次想到令狐府勸勸,不料一次也未得見。

  那天,他一大早就起來,步行從明德門進城,由街坊向北走。街道兩邊栽種的槐樹,一字排開,異常整齊。入秋,槐樹枝葉繁茂,微風吹來,颯颯作響。

  街鼓剛剛敲過,巡街的騎兵,三五成群懶洋洋地在街上走著,踏響細碎的蹄聲。

  來到令狐府門,湘叔正站在門首,向外張望,看見李商隱,歡喜地道:

  「我說今天有客人來,八郎他們不信。看看,一大早就來了一位貴客。」

  李商隱苦笑笑,問道:「我哪裡是什麼貴客呀?令狐學士在家嗎?」

  「有事嗎?上早朝還未回來。」湘叔見商隱心事重重,臉色難看,提醒道:「商隱,這年月,誰有權誰就可以做爺爺,誰就六親不認。別為這些事煩惱。時代不同了,人心大變樣。

  誰也沒辦法。」

  「湘叔,我就是為這事來找八郎,勸他不要再貶斥李公德裕等人。一網打盡,實在是太殘酷了!」

  「唉!商隱呀!你是哪壺水不開,提哪壺啊!你隨鄭亞去嶺南,跟李党中人關係越發親密,八郎已經很不滿意。你再為他們說話,他會怎樣,你還不知道嗎?」

  李商隱知道個中情理,但他還是想當面跟八郎談談,也說說自己去嶺南的原因。

  湘叔見商隱不言語了,以為他已經明白找八郎是沒有用的,於是道:

  「你從嶺南寄來的信和文章,八郎沒看一字一句,相反使他更加惱怒暴跳!有一次他說露了嘴,說鄭亞的遭貶,是因為他辟聘你入他的幕府,並重用你。聽說你還出任一個郡的太守?八郎對這事氣得咬牙切齒。第二天早朝回來,他得意洋洋地念叨,說,『看李商隱再做太守!非讓他流離失所,無處安身不可!』所以他不會見你的。我看你還是回去吧。」

  原來鄭亞之再貶,這裡面真有自己的緣故,這使李商隱很不安,也很氣憤。他更想當面向八郎質問和解釋。

  湘叔知道商隱脾氣強,想了想,想出一個主意,笑道:

  「好吧,重陽節快到了,八郎准會宴請賓客的,到時你來吧。在眾客人面前,八郎不敢耍脾氣。你來他不會不要面子,把你趕走。這是一個好機會。」

  李商隱點頭答應准來。

  「不要來得這麼早,傍晌午才能開宴。開宴後你來到,他不好怎麼樣。」

  九月九日重陽節,按照習俗是要登高,還要佩帶茱萸香囊的。令狐綯早朝時,不顧宣宗正在傳旨,就悄悄地約請幾位翰林學士來家痛飲。有位張學士調侃地問道:

  「府上可有高山可登乎?『風急天高猿嘯哀』,有風乎?有猿乎?」

  「有的!有山有水有風有猿,全都有,到寒舍即可看到。」

  張學士見八郎神情認真,臉繃起來,不敢再調笑了,閉住嘴。

  放朝後,他們跟著八郎一齊來到令狐府。八郎把他們引到後花園。

  張學士立刻驚呼道:「八兄,這山是何時從華嶽搬到貴府?」

  八郎不屑地笑道:「不費吹灰之力!只要有銀兩,什麼搬不來!」

  原來八郎雇了許多人,運土搬石,在後花園堆築起一座偌大的假山。山有迂回小徑通幽,有泉水瀑布流淌。山腰和山頂建有小亭,在綠樹掩映中,如入仙境。

  「說得好!有錢能使鬼推磨,況且貪得無厭的人,為了吃飽肚子,什麼都能幹。八郎高見。不過,那風那猿何在?」

  令狐綯哈哈大笑,在前面引路,不一會兒,就登上山頂。

  山頂上,輕風徐徐;遠眺,長安都城盡收眼底。北望太極宮,金碧輝煌;東北望大明宮,綠樹掩映,黃綠相間,一片絢爛;東望興慶宮,亭台殿閣無數,又是另一番景象。

  幾位學士平日出門乘轎,進門坐榻,很少登高爬坡,來到山頂,已累得呼呼粗喘,走進小亭裡坐下好久,張學士才得開口道:

  「山上之風,小弟已領教。殊不知那猿在何處?」

  令狐綯舉手往山下一指,笑道:「看看,那裡是什麼?」

  張學士走過來,向下望了許久,搖頭晃腦道:「除了屋頂瓦片,還有槐樹楊樹和內宮中的梧桐,還有什麼?」

  「不對,看看平康坊,那些花枝招展的妓女,正在呼叫著,招攬著嫖客。看看東市和西市,那麼多商賈正在叫賣,有的聲高,有的聲低,有的聲喜,有的聲哀,其中哀者居多。他們賣的是鮮魚鮮肉鮮果,今日之貨賣不出去,明日就要變質、腐爛,這怎能不哀聲『空穀傳響,哀轉久絕』?這比『猿嘯哀』,哀之倍矣!」

  學士們都同口稱讚八郎講得有理,只有張學士連連搖頭,斥責道:

  「強詞奪理!」

  學士們爭論得熱烈。

  酒菜已經擺好,大家相互推讓一番後,才連飲三杯。八郎拍了拍手,家妓們紛紛登上小亭邊一塊平地,彈唱起來。

  酒過五巡,張學士喝得臉紅脖子粗,膽子大起來,笑問道:

  「八兄,聽說府上有位錦瑟姑娘,色藝兼備,歌舞絕倫,何不請出來一飽眼福耳福?」

  八郎臉色陡變,正待發作,但見眾學士都驚若木雞,於是哈哈大笑,道:

  「什麼姑娘?她已經是個四十多歲的臭婆娘,人老珠黃,提她做甚?不足道哉!」

  張學士聽了不少關於錦瑟姑娘的風流韻事,八郎這麼解釋幾句,怎麼能滿足他的好奇之心?他才不管八郎脾氣如何,又問道:

  「錦瑟婆娘,聽說原是溫鍾馗的姘婦。大詩人章奏高手李商隱也鍾情過。不知八兄能否說說她後來怎麼落入老兄手中的?」

  八郎聽得這話很是得意,嘻嘻哈哈地笑著,連連往腹中灌酒。

  張學士見八郎對這事不再生氣,更大膽地問道:「八兄,聽說這婆娘很有些陰功夫,一般弟子非她對手。不知八兄有何妙策,有何本領,使這婆娘降服,侍候八兄這許多年?」

  八郎愈發得意,愈發自豪。說句心裡話,降服錦瑟,確實令他費了不少心勁兒,現在想起來,還讓他生氣哩。不過今日當眾提起此事兒,又頗使他興奮。在這些王孫貴戚子弟面前,能使一位烈性女子降服,確也是一種榮耀。

  他又喝了兩大杯酒,非常高興,直想跳起來,當眾把那酸甜苦辣一起講出來。

  就在這時,從山下跑上來一個家人,在八郎面前拱手道:

  「李公子商隱在前廳等候大人多時了,是否傳他進來宴飲?」

  「不!告訴他,就說我有貴客要陪伴,沒功夫見他。」

  那家人點頭,稱「是!」退出小亭。

  七

  李商隱按照湘叔的話,傍晌午來到令狐府上。府上僕役家人都認得他,不用通稟,走進前廳。

  大廳裡靜悄悄的,全然沒有宴飲的影子。

  李商隱好生奇怪,詢問一個僕人,才知道八郎正在後花園假山上宴請賓客。

  又問湘叔去哪了。說湘叔去老爺墓地上香去了。

  古老的民間風俗,重陽節上墳燒香燒紙,李商隱知道,但是,八郎應當親自去才對呀!他卻讓老管家代替,真是個不孝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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