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商隱全傳 | 上頁 下頁 |
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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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七妹陪夫君到一農民家,看他們伐樹開田,刀耕火種。田叟拉著李商隱的手,講述著「民以食為天」的道理,介紹刀耕火種的古老方法。 李商隱覺得非常新鮮,覺得田叟學識淵博,像個偉大的先哲,言必哲理,語必聖賢,從心裡崇拜他。告別時,吟一首《贈田叟》詩,雲: 荷蓧衰翁似有情,相逢攜手繞村行。 燒佘曉映遠山色,伐樹瞑傳深谷聲。 鷗鳥忘機翻浹洽,交親得路昧平生。 撫躬道直誠感激,在野無賢心自驚。 田叟接過詩,略略掃了一眼,哈哈笑著,手撚鬍鬚,搖搖頭道: 「不敢當啊!怎可稱『賢』?祖祖輩輩就是這麼幹的,就是這麼想的,這麼說的。傳了多少代?沒人知道。這算得上『賢』嗎?」 「您老人家讀過書吧?」 「略識幾個字,背過幾本『經』,那還是蒙童的時候,跟一位遠房爺爺學的,現在都忘了。」 李商隱在與農民交往中,對人生之道漸漸有所體會,又加上生活越來越窘迫,日艱於日,常常記起陶淵明的詩句:「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餓著肚子,什麼閒適、高潔都無濟於事。不能讓愛妻跟自己一起挨餓受苦,他盼望守喪快點結束,複官後畢竟可以得到俸祿養家餬口。 會昌五年(公元845年)春,李商隱在永樂終於病倒床榻,不能飲酒,其實也沒有酒,連三頓餐飯尚難保證。 愛妻把僅存的金銀細軟,典賣得差不多了,只能到田叟家求借點口糧。李商隱看著妻子手端著一瓢米走進來,心裡一陣酸楚,陪嫁的侍女小翠早已被打發走了,一切家務全落到妻子身上。 王氏見丈夫盯著自己看,眼眶裡轉著淚花,想把米藏起來,放到身後,但已來不及了,便迎上前,笑道: 「你看這是新米。夫君,我馬上做粥吃,新米煮粥最好吃。」 李商隱點點頭,發現妻子的頭上已有白髮,臉上出現細細皺紋,一對秀目水汪汪地閃亮。 哦!要落淚了。 王氏已經迅速轉過身,出去煮粥了。 李商隱終於忍不住流下淚來。愛妻頭上有白髮,自己頭上白髮更多;愛妻臉上出現皺紋,自己的皺紋更深!何時才能結束這種生活呢? 他躺倒床上,心想搬到永樂已近三年,眼見迎來第四個春天,年華易逝,前途何在?於是吟道: 世間榮落重逡巡,我獨邱園坐四春。 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又無人。 青袍似草年年定,白髮如絲日日新。 欲逐風波千萬裡,未知何路到龍津。 吟罷,他歎了口氣,自己什麼時候能脫去這身九品官的青袍呢? 「夫君!十二叔派人從鄭州送米和酒來了。」 李商隱高興地坐了起來,問道:「十二叔有信沒有?」 「有封信。」 商隱接信在手,匆匆看過,陷入沉思中。 王氏吃驚地拿過信,粗略閱過,轉而高興地笑道: 「夫君,十二叔升任鄭州刺史,要你過去,你還不高興呀?守喪在身,不能入幕,但去十二叔那兒,幫幫忙,總還可以吧?夫君去鄭州,我回洛陽娘家,待今年十月複官,我們就可以再搬回京都了。不好嗎?」 李商隱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拿起筆,寫了《上鄭州李舍人狀》,雲: 伏奉榮示,伏蒙賜及麥粥餅啖餳酒等,謹依捧領訖。 某慶耀之辰,早蒙抽擢;孤殘之後,仍被庇庥。獲于芟薙之時,累受珍精之賜,恩同上客,禮異編氓,桑梓有光,裡閭加敬,負米之養,雖無及於終身,求粟於人,幸不慚於往聖。下情不任感恩隕涕之至。 王氏把信折好,交給十二叔派來的人帶回,並讓他轉告十二叔,商隱隨後就去鄭州。 六 十二叔是李商隱的遠房叔父,名李褒。武宗會昌元年拜中書舍人,二年出任絳州刺史,四年徙鄭州刺史。他是個虔誠的道教徒,和李商隱關係極為密切,經常接濟商隱。 去鄭州要經過洛陽。李商隱心情不好,身體多病,勉強支撐到了洛陽,無法再去鄭州了。他住在妻子娘家崇讓坊宅第,也常去弟弟羲叟家。 羲叟只小商隱一歲,與大官僚盧鈞之女結婚後,定居洛陽,並已生子女。李商隱見弟弟一家生活安定美滿,心裡又高興又有些淒涼。自己奔波半輩子,還沒有一個安定的棲身之所! 秋高氣爽,李商隱守喪將近結束。這時令狐綯已升任尚書省右司郎中,突然寄來一封信,詢問商隱近況。 李商隱非常高興,因為那年離開長安赴永樂時,沒有跟他告別,一直是件心事,原以為八郎不會原諒自己,跟他的關係從此將一刀兩斷了。能接到八郎來信,這是李商隱始料不及的,興奮了好幾天。 當情緒漸漸平靜後,他才思索八郎突然來信,是否有什麼事情相托?難道李黨對他不好,需要自己出面周旋?可是,他應當瞭解自己跟李黨並無太多的過從,尤其岳父死後,自己正在守母喪,更少與他們往來。如果是這件事,那就太遺憾了,自己確實無能為力。 李商隱想了想,還是寫首《寄令狐郎中》詩,讓他瞭解一下自己的近況和心緒,就會明白自己在這上面,是個懦夫,愛莫能助,詩雲: 嵩雲秦樹久離居,雙鯉迢迢一紙書。 休問梁園舊賓容,茂陵秋雨病相如。 欣賞夫君的詩,王氏大有長進。她拿起詩,便解釋道:「夫君,看看我解釋對不對。首句,『嵩雲』,是嵩山之雲,是指咱們居住在河南;『秦樹』,指京都長安,代指八郎居處。是說夫君和八郎分別居住在洛陽和京城,已經很久。次句說接到八郎的信。三四兩句,夫君以近況相告,意思是說,別問我的近況吧,在這秋雨綿綿的愁人季節,我就像司馬相如病廢茂陵那樣窮愁無聊!」 李商隱笑了,夫人越來越知我心,理解詩中之我了,但想考考她,問道: 「三四句用了典故,知道嗎?」 「用了一個典故,對不對?司馬相如客游梁地,為梁孝王園令,他稱病,辭歸,居住在茂陵。夫君用梁王舊客和茂陵相如自指,對不對?」 商隱滿意地點點頭。 把詩寄走,李商隱想了許多。守喪一結束,就趕快進京,先到八郎家,看看湘叔七郎和九郎,跟八郎好好談談,解釋一下過去的誤會。從這封信看,經過這麼多年,大概他會改變過去的看法,我們會重歸於好的。想到這,心境好多了。 李商隱站起身,在妻子的陪伴下,來到庭院。黃昏中,細雨像塵埃似地飄灑著。一株紫薇,繁花盛放,濃豔多姿,微吐芬芳。 「真美啊!」 王氏不由自主地讚歎著。 「唉!紫薇花,你不因寒風淒雨而零落,為誰卓然而怒放? 我們就要離開,西去長安,你還是不要再開放吧。」 「夫君,不准紫薇開放,不就像則天武皇在隆冬時節,命百花齊放嗎?哈哈哈。」 李商隱搖搖頭,想辯解,又不言語,吟詠道: 一樹濃姿獨看來,秋庭暮雨類輕埃。 不先搖落應有待,已欲別離休更開。 桃綬含情依露井,柳綿相憶隔章台。 天涯地角同榮謝,豈要移根上苑栽。 「賢妻,我是想說,無論是紫薇,還是桃柳,不管生長在什麼地方,都要按照時序開放和凋謝,那又何必要移植京師去生長呢?而我們又何必離開洛陽而進京呢?唉!——」 王氏囁嚅地小聲道:「對不起,賤妾沒理解夫君這種依依不捨的惜別之情。」 「不,除了惜別,我還有一種預感,此次進京,不會很順暢如意,所以我怕『移根上苑栽』呀!」 李商隱在紫薇花前,觀賞著,慢慢地踱著步。 王氏跟隨後面,心裡很委屈,嫁給詩人為妻,真不易呀!夫君感情天馬行空,永遠也追不上,識不透。但是,他們夫妻的心就像有「靈犀」一點即通,是心心相印的。這又給王氏以莫大的安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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