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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新君即位,亦想重振朝綱,四月詔淮南節度使李德裕為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把門下侍郎、同平章事楊嗣複調出朝廷,任譚州刺史,充湖南觀察使,不久貶潮州刺史。令狐綯因守喪服闕,仍授左補闕,尋兼史館修撰。牛李黨爭形勢發生巨大變化,李党統攬朝政,王茂元也應詔入朝,先任禦史中丞。

  王茂元全家遷入京城。他的女兒、女婿和兒子們,也紛紛從各地遷到京都居住。

  九月,秋風吹來之時,李商隱正式辭去弘農尉,返回洛陽,攜眷遷移關中,住在長安南郊樊川。

  樊川,又名樊鄉,是漢初名將樊噲的封邑。它屬￿京都萬年縣管轄,距萬年縣南三十五裡,位於潏河流域,在杜曲與韋曲之間,是一塊十餘公里長的河谷盆地,土地豐腴,菜圃稻畦,罫紛綺錯,茅廬炊煙,雞鳴犬吠,恍如江南秀麗水鄉圖畫。

  在唐代,一些貴族官僚地主以及一般士大夫,有的嫌城內喧囂,有的在城內尋覓不到住宅,往往在樊川建築別墅,或構造廬舍定居。

  李商隱當屬￿後一種。又因為他非常喜歡這裡綺麗的山水風光,很嚮往在這裡過一種平靜的躬耕田園生活,曾在《子初郊墅》詩中,吟道:「亦擬村(城)南買煙舍,子孫相約事耕耘。」於是他又取「樊南生」作自己的另一別號。

  安排好家居之後,他匆匆地參加一年一度的外官內調的冬選,可惜沒有成功。

  唐武宗會昌元年(公元841年)夏,王茂元調任忠武軍節度使,陳許觀察使,召李商隱前往入幕。

  秋末冬初,李商隱沒帶家眷來到陳州,加入陳許幕府。時間不長,第二年春天,由陳州趕到京都,參加吏部考試,以書判拔萃,重入秘書省為正字。

  按唐制,秘書省正常編制設校書郎八員、正字二員。校書郎為正九品上階,而正字為九品下階。李商隱二十八歲時第一次入秘書省為校書郎,三十一歲再次入秘書省則為正字。雖然兩者都為清資,卻有上下階之別,李商隱不僅沒有升,反而下降,對此他從內心裡產生又自慰又自怨、又希望又失望的複雜感情。

  秘書省校書郎和正字,每天都要上早朝,李商隱家住郊外樊川,早朝實不方便,則暫住年兄加連襟韓瞻家。夫人七妹也從城郊搬遷到姐夫家居住。

  那天多喝了幾杯酒,李商隱話多起來。自出任正字以來,鬱積心胸中的牢騷一迸發瀉,震驚四座。

  「朝中黨局參差,舉手投足之間,就可能得罪某某一派。一個九品下階小官,跟在這些朋黨中的要人後面,進進出出,豈有不得罪之理?唉!」

  韓瞻明白年弟的苦惱,此時相勸亦是無濟於事的。

  李商隱見沒有人接話,甚覺沉重、煩悶,於是張口吟道:

  流鶯舞蝶兩相欺,不取花芳正結時。
  他日未開今日謝,嘉辰長短是參差。

  七妹不喜歡丈夫把詩寫得太含蓄,讓人不得其解,直率地問道:

  「『流鶯舞蝶』是句中對仗,很是工穩。但是,這是什麼意思呀?夫君,講講嘛。」

  大家也有同感,都想聽聽。

  「唉!我兩次進秘書省,一次是校書郎,一次是正字,什麼『清資』『清資』!都是虛名而已,只有『花芳』而沒有『結實』,故說是『相欺』。虛度年華,歲不我與,昔日未得志,今日豈有希望。出任校書郎、正字,這是個美好的有希望的『嘉辰』,但是它的好壞結果是不一樣的,『良辰未必有佳期』呀!」

  前途難蔔,折磨著李商隱;党爭險惡,李商隱謹小慎微,如履薄冰,處境艱難。

  「給你們再吟兩首詩,用的是一個典故:南朝陳代將亡時,太子舍人徐德言與他妻子樂昌公主把一個圓鏡破開,各拿一半。德言對妻子說:『以夫人的才貌,國亡後,一定會落入權豪人家,我們將永無相見之日了。假如你我情緣未了,不該斷絕,我們約定在正月望日,在都市上賣這半鏡子……』

  「陳亡後,樂昌公主果然落入越國公楊素家中。德言流離辛苦,來到京都,正月望日,在市集上果然看見一個蒼頭賣半塊鏡子。徐德言把他領到客店,講了前後之情,並把自己那半塊鏡子拿出,對在一起正好吻合。

  「老蒼頭也把受夫人之托賣鏡的前前後後情形講述一遍,看著這對恩愛夫妻分離,也很悲傷。

  「徐德言在半塊鏡上,題了一首詩,詩雲:『鏡與人俱去,鏡歸人未歸;無複姮娥影,空留明月輝。』公主看到詩後,悲泣不食。楊素知道這事後,哀傷變色,立即把徐德言叫來,把妻子還給他,並命公主即席賦詩。公主吟道:『今日何遷次,新官對舊官;哭啼俱不敢,方信作人難。』」

  韓瞻把商隱已寫好的《代越公房妓喻徐公主》詩展開,只見:

  笑啼俱不敢,幾欲是吞聲。
  遽遣離琴怨,都由半鏡明。
  應防啼與笑,微露淺深情。

  讀罷,笑道:「你這不是分明在吟詠樂昌公主嗎?首二句寫她忍氣吞聲,不敢啼笑;三四句,寫她與徐德言雖分離,卻藕斷絲連,是因為保留著半塊鏡子;最後二句,寫她在越公楊家的艱難處境。這首詩是嘲喻樂昌公主應當自己處處留神,不能露出心跡。義山賢弟,詩裡面還有什麼寄託嗎?」

  李商隱苦笑笑,沒想到自己寫的詩,年兄不僅沒解通,也沒看出隱含其中的深意,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道:

  「自然有寄託了,不然寫越國公幹什麼?」

  「夫君,有什麼寄託?」

  「是寫我自己在朝中的處境。樂昌公主是指我自己,越國公是指牛黨。詩的三四句,寫越公突然把樂昌公主還給徐德言,是因為她保留著半塊鏡子。這是說自己離開牛党靠近李黨,可是又與牛黨藕斷絲連,不能斷然脫離。詩中這樣寫,實際我自己哪個黨也沒靠,哪個黨也不是,而與兩黨又都有點關係。最後兩句,是說樂昌公主面對『新官』與『舊官』,『笑啼都不敢』,不能流露自己的真情。這裡是說我自己對牛、李兩黨都不敢表露真情,表示態度。」

  韓畏之自愧沒能解通義山的詩,把第二首《代貴公主》詩遞給七妹,不言語了。

  七妹沒理會姐夫情緒變化,把詩展開:

  芳條得意紅,飄落忽西東。
  分逐春風去,風回得故叢。
  明朝金井露,始看憶春風。

  李商隱沒等七妹解詩,自己先開口道:「這首詩,也是借用上面說的典故,寄託自己捲入牛李黨爭中的苦惱。別說這些討厭的事情啦,咱們來玩『送鉤』和『射覆』遊戲吧。」

  六姐早就討厭談這些無聊的詩了。她既不懂也沒興趣,馬上支持商隱的提議。

  大家開始津津有味地玩了起來。

  四

  第二天,李商隱早朝歸來,躺在床上想睡一覺,昨夜玩得高興,直玩到五更聽到開城門的擊鼓聲,才匆匆離開去上早朝。其他人仍然沒有玩夠,繼續在玩。

  想想,他不禁笑了。玩一玩,輕鬆輕鬆,挺好。整天怕東怕西,太緊張也太累了。這麼一想,睡意跑得精光。

  他坐起身,突然來了靈感,張口吟道: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七妹從外面悄悄進來,抿嘴笑道:「又起來啦?夫君,該睡覺就得睡覺,知道不?不准起來!」

  「你來看看,是我剛才寫的詩。」

  七妹吟詠一遍詩,笑著問道:「夫君,你這是追寫昨晚宴飲、做遊戲,聽到晨鼓,還不願去上早朝,說自己『類轉蓬』,是不是?」

  李商隱笑著點點頭。

  「這首詩的三四兩句寫得最好,『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是寫我和夫君吧?」

  李商隱又點點頭,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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