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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父親,街頭露屍,懸掛在城門上的首級,已經清理,埋葬了。」

  七郎見父親臉色不對勁兒,馬上說起被斬大臣及家屬的屍體、首級已經安葬,想說點快慰的事。不料提起此事,父親氣得臉漲得紫紅,假如不是在孩子們面前,他早就要破口大駡了。

  八郎從懷裡掏出兩張紙片,從容地道:「今天在弘文館,還傳閱一些詩人寫的關於這次宮中之變的詩,有白公樂天的,還有杜牧的。」

  「白樂天不是在東都洛陽嗎?」令狐楚問道。

  「去年九月,讓他去同州做刺史,他不去。後來改為太子少傅,分司東都,進封馮翊縣侯,白公不願為官,只想隱居。他住在洛陽,甘露之變當天,他正在香山寺遊玩。我把他的詩吟詠一下:

  禍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
  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
  顧索素琴應不暇,憶牽黃犬定難追。
  麒麟作脯龍為醢,何似泥中曳尾龜。

  這首詩用了三個典故。『當君』句用石崇和潘嶽兩人同上刑場,指王涯與李訓等人『白首同歸』。『顧索』句,用嵇康被害,臨刑前尚能要古琴彈一曲《廣陵散》,而李訓王涯等人卻死得那麼倉促。『憶牽』句,用秦宰相李斯臨刑時對兒子說:『想和你牽條黃狗追捉兔子,再也不可能了!』表達死到臨頭,後悔也來不及了。」

  「白公用典雖說妥貼,不過是為了表達首句的意思而已:人生禍福茫茫,不可預料。早些急流勇退,就像先知先覺,可以避開禍患。試想,朝中百官全都避開宦豎,躲開禍患,那麼,朝廷將會怎樣?這些宦豎豈不更要橫霸囂張嗎?對白公這種態度,商隱斷難苟同!商隱讚賞劉從諫。他的三次疏章,使宦豎們的氣焰有所收斂,這就是正義的力量!」

  「義山兄說得好!白公事不關己,明哲保身,是要不得的。我也支持劉從諫。」

  九郎表示支持李商隱。

  七郎也向他點點頭,表示贊同。

  「好啦!我們不投票推舉誰好誰壞。再看看牧之的詩吧。

  我再吟一首好不好?」

  「不必吟了。八弟,你覺得牧之兄把李訓鄭注統稱『二凶』,在《李甘詩》和《昔事文皇帝三十二韻》專門攻擊李訓鄭注兩人,似有偏頗,不夠公允。」

  「七哥說得對。李訓鄭注想為君鏟平閹豎,清君側,是對的。可惜他倆情銳而氣狹,志大而謀淺,未能成就大事,反為閹豎所害。兩者相比較,商隱以為首惡者當為閹豎而不是李訓鄭注。然牧之兄素號剛直有奇節,又自負有經天緯地之才略,為何要顛倒黑白?屢次作詩抵斥李訓鄭注,而為閹豎張目,豈不為天下笑?」

  「義山弟,你有所不知。牧之兄一貫嫉惡如仇。他與李甘、李中敏最為交好,文章之趣向也大率相類。當年他們同為諫官,都懷有嫉惡之心,故而相繼上言劾奏李訓鄭注,極論鄭注不可為相。因此得罪李訓和鄭注,李甘被貶封州,李中敏被貶穎陽。牧之作詩抵斥李訓鄭注,理所必然。」

  七郎把這段故實概括說明後,李商隱仍然對杜牧有所不滿。極言抵斥李訓鄭注,豈不令人產生牧之有附會仇士良之私情?閹豎之惡勝於李、鄭;李、鄭剷除閹豎,儘管有私心有野心,但是,無論怎麼說,首先是想為朝廷除一大害,儘管失敗被殺,其功不可沒。不應該以成敗來論英雄。

  令狐楚坐在一旁,邊飲酒邊聽著他們的爭論,細細品味,白公之詩是隱者之詩,超然物外,冷眼看甘露之變,慶倖自己有先見之明,沒有捲進禍患旋渦中。

  白公六十有五,而自己卻七十有一。自己為什麼還不歸隱山林?為什麼還要與閹豎為伍?為什麼有生之年有益於人之事甚少?有益於家國君王之事甚少?……他獨坐自責,潸然淚下。

  「父親,您這是怎麼啦?」

  九郎驚問,七郎八郎和商隱都扭過頭來。令狐楚揮揮手,道:

  「宦豎遮天蔽日,滿朝文武不斷遭受折辱,皇上躲在深宮中,以酒求醉,賦詩消愁。有一天,皇上偷偷吟了一首詩。詩曰:

  輦路生秋草,上林花滿枝。
  憑高何限意,無複侍臣知。

  皇上現在想什麼?我們作臣子的誰不知道?可是,誰又能替他辦得到呢?杜牧抵斥李訓鄭注差矣。李、鄭知道皇上之『意』,並施之以行動,為君王剷除閹豎,不該受譴責。有人視李、鄭為奇士,這話不錯!你們想想,吾輩庸庸碌碌,徒食皇糧而不為君王分憂,空談是是非非,與李、鄭二人相較,遠矣!」

  李商隱非常吃驚,恩師竟然完全反對杜牧兄詩中所言,而稱讚李、鄭二人,他迷惑不解其意。

  七郎和八郎也面現疑惑,不同意父親的意見。

  李商隱默默沉思,心裡琢磨恩師的意思。恩師是因皇上受制於閹豎,而自己無能為力,才對李訓鄭注生出同情和讚揚,他倆不是「巨凶」,閹豎才是「巨凶」。恩師這種意見也有對的一面。

  甘露之變,皇上是知道的,皇上所希望的就是除掉閹豎,這是皇上的一大心事。但是,李訓貪天功輕舉妄動,沒能成功,反而被害。

  把李訓和鄭注說成反叛朝廷,不是事實,這是閹豎迫害、屠殺李訓鄭注等大臣的藉口。而杜牧恰恰附會閹豎的藉口,把李訓鄭注說成叛逆,這是仇士良最喜歡聽的。

  恩師的觀點是對的,他站得高看得遠,看到了事情的本質所在,這是自己所不如的。李商隱想著想著,對恩師油然生出無限敬意,是前所未有,是今生今世不能忘卻的。

  第十章 情癡崇讓坊

  一

  幾天來,李商隱一直在思索甘露之變的是是非非,想著恩師含淚而講的話。

  一個老忠臣,為李氏王朝效忠一輩子,臨到晚年,看到朝政日非,閹豎攬權霸政,那比挖他的心還要痛苦百倍!

  李商隱想起那麼多朝臣被殺,那麼多無辜百姓被殺被搶,受到迫害,心裡就有一股火竄跳出來,難以抑制,使他坐臥不寧,如同中了邪,染了病,於是提筆寫了《有感二首》詩。

  他拿起第一首詩,高聲詠唱一遍,為李訓等人之死,抒發深深哀惋之情。原本要誅滅宦豎,結果卻為宦豎所害!「鬼籙分朝部,軍烽照上都」,大批朝臣都上了登記死人的名冊,殘酷被殺,京都充滿恐怖。

  第二首詩,李商隱對閹宦給以強烈遣責。「禦仗收前殿,凶徒劇背城」,仇士良等人把皇上劫回後宮,然後兇相畢露,拼命反撲,屠戮大臣和百姓,其狀慘不忍睹。「古有清君側,今非乏老成。素心雖未易,此舉太無名。」詩痛切地指出,皇上起用李訓而不用「老成」持重的大臣,是實現不了「清君側」的重任,這是用人不當。指出甘露之變失敗的原因。

  兩首詩吟詠完,李商隱覺得身心一陣輕鬆,來到前軒,見八郎和七郎正在閱讀奏摺,問道:

  「朝中又出新鮮事了?」

  「不是新鮮事,而是出了大事。」八郎解釋道,「今天早朝,劉從諫又呈上一道奏摺,暴揚仇士良等人的罪惡,堅決不接受檢校司徒的進封。你來看看他的奏摺」

  商隱展開一看,心胸頓然暢朗,不由得大聲誦道:

  ……

  臣所陳系國之大體,可聽,則宜洗宥涯等罪;不可

  聽,則賞不宜妄出。安有死冤不申,而生者荷祿?

  ……

  臣修飾封疆,訓練士卒,內為陛下心腹,外為陛下

  藩垣。如奸臣難制,誓以死清君側。

  七郎插嘴道:「劉從諫固辭封賞,真是難得。『安有死冤不申,而生者荷祿?』說得好!死者沉冤沒有昭雪,活著的人就去爭搶封賞升官,這種人連卑鄙小人都不如!」

  李商隱又反復看了劉從諫的疏章,沉吟道:「劉從諫的幾次奏章,雖然有些重複,但寫得有力量,『清君側』的決心非常大,足使閹豎聞風喪膽。」

  「一點不假,仇士良一聽這奏章,臉色煞白,一聲不吱,兩眼垂下,看著地。」

  李商隱看看七郎和八郎,遲疑半晌,道:「我剛才吟了兩首詩《有感二首》,現在看了劉從諫的疏章,又即興想好一首。

  我念出來,請兩位兄長賜教,好不好?」

  「好!怎麼不好,快吟吧,我洗耳恭聽。」

  八郎覺得李商隱好賣弄小聰明,人家正在議論劉從諫的疏章,他卻來吟詩,嘩眾取寵!不耐煩地接著七郎的話,問道:

  「是排律嗎?如果太長,就算了,以後再聽。」

  「不是排律。是首七言律詩,只有八句,我快點吟,你們聽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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