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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四

  黃昏戌時,令狐楚父子倆終於回來了。

  令狐楚更加蒼老,雙鬢皆白,白髮稀疏,臉上皺折更深,只有一對眼睛炯炯如故。一天一宿沒能休息,他已經疲憊不堪,和李商隱打個招呼,就進內室睡覺了。

  八郎由於緊張,在朝中又看見積屍如山,鮮血橫流的景象,精神十分委頓,但是見商隱歸來,很高興。在前軒擺了幾個菜,兄弟三個陪著商隱痛飲起來。

  自八郎及第後,又通過釋褐試,走入仕途,雖然僅僅是弘文館校書郎,李商隱總有一種陌生感。八郎為人尖刻,說話刻薄,常使李商隱臉紅,下不了臺。但是對這些,李商隱從來沒有往心裡去,不記恨,好像八郎隨口說完,也就拋之腦後了,所以今日見面,依然親如手足,不比七郎九郎遜色。

  然而,陌生感並未消失。

  「你們說說,王守澄這小子該有多損,連他們的同宗兄弟都陷害。」

  「誰是他的同宗兄弟?」九郎問道:

  「誰?詩人王建。他在渭南當縣尉時,和王守澄很友善,常去他家喝酒。

  「有一天,王建酒喝多了,話說走了嘴,在王守澄面前談起東漢靈帝寵信宦官,興起關、殺正直大臣之風,最後導致東漢滅亡。

  「王守澄聽後非常生氣,想陷害王建,問道:『你那些《宮詞》,寫了不少宮闈秘聞,傳誦天下。皇上的這些秘聞,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王建非常害怕,無法回答。

  「王建腦子靈活,當知道王守澄要上奏皇上,陷害自己時,便搶先寫了首《贈王樞密》詩,送給王守澄。詩是這樣寫的:

  三朝行坐鎮相隨,今上春宮見小時。
  脫下禦衣先賜著,進來龍馬每教騎。
  長承密旨歸家少,獨奏邊機出殿遲。
  不是當家頻向說,九重爭得外人知。

  「意思是說,你是三朝元老,整日跟隨皇上身邊。當今皇上在東宮還小的時候,您就見過。皇上脫下的禦衣先賜給您穿,外面進貢的駿馬隨便您騎。經常奉皇上秘旨去辦事,回家都很少,單獨上奏邊廷軍機大事,出殿比別人晚。宮中秘事不是當家的您經常向我說,我這宮外人,哪裡能知道呢?

  「王守澄看了這首詩後,雖然非常生氣,卻不敢再向皇上奏本陷害王建了。這一回,他是有口難辯。

  「王建寫了一百首《宮詞》,都是用七絕形式描寫宮廷生活,有寫皇上的,有寫後妃的,有寫宮女的,所以他害怕王守澄向皇上奏本。」

  七郎九郎對這些事沒有興趣。

  李商隱關心恩師的安危,趁八郎停住口,趕忙插嘴問道:

  「子直兄,宦官們沒難為恩師吧?恩師一直在皇上身邊嗎?」

  八郎不屑一顧地回道:「這些閹豎在宮中橫行霸道,不把皇上放在眼裡,卻沒敢動父親一個指頭。

  「昨日白天,左右神策軍到處抓人殺人,把朝廷鬧得烏煙瘴氣,直到半夜還沒停止。文宗下旨,召見左右僕射彭陽公和鄭覃、兵部尚書王源中、吏部侍郎李虞仲進宮議事,把王涯的自供狀,遞給大家傳閱。

  「文宗皇上悲憤不能自製地道:『是左神策軍中尉仇士良呈上的。朕以為宰相王涯不會反叛朝廷。朕對他不薄,況且他七十多歲的老人,能這麼莽撞、愚蠢嗎?』

  「眾大臣看完王涯自供狀,心裡都明白,這是嚴酷拷打逼供出來的,不能算數。但是,仇士良就站在面前,瞪著每個人。大家只好沉默不語了。

  「文宗轉過頭,對左右僕射問道:『果真是王涯親筆所寫嗎?』

  「彭陽公回答道:『是的。』

  「文宗悲傷地道:『王涯真的有反朝廷陰謀,罪當死啊!』

  「文宗當即下詔,命左右僕射參與決策大事,並讓父親草擬制詔,宣告中外。

  「第二天早朝,就是今天早朝,父親當眾宣讀制詔。在敘述王涯等人參預謀反時,寫得不夠肯定。仇士良等宦官頗為不滿,幾次做出威脅手勢。父親佯裝不知。」

  「恩師真有骨氣!」李商隱稱讚道。

  「父親堅持正義,從不向惡勢力低頭。」九郎真誠地贊道。

  「你們說什麼呀?」八郎傲慢地教訓道,「怎麼能得罪仇士良這些人呢?你們還像個孩子,天真幼稚啊!」

  李商隱不願意跟八郎爭辯,在八郎面前,常常是忍氣吞聲,所以八郎總認為商隱頭腦呆滯愚笨。他對商隱的這種印象,已經變為成見,直到死,也未能改變。

  五

  幾天來,令狐楚一直悶悶不樂,胃疼難忍,常常滴水不能下嚥。被皇上以左僕射判太常卿同平章事,不能不去上朝參決軍國大事。

  一天早朝,文宗坐在金殿上,向下一瞧,不覺一陣心酸。群臣班列中,空缺太多,像被蕭瑟秋風橫掃,稀疏不成序列。看一眼仇士良,見他若無其事,悠哉悠哉的樣子,歎了口氣。連大臣的封任都要聽他的,自己這個皇帝還當個什麼勁兒!

  令狐楚看出皇上鬱鬱不樂,猜出又為甘露之變死去的大臣哀傷。大臣們的首級還掛在城門上,他們的妻子兒女家人,尚露屍街頭,慘不忍睹。古人雲:入土為安。已經過去十多天,還沒能埋葬,死人不安,活人也不安啊!他從容地向前走了幾步,叩拜皇上,道:

  「往昔跟臣並列早朝,聆聽陛下教誨的一些朝臣,已經被誅滅,首級懸掛城樓,屍體拋露街頭,現今開始腐敗,氣味充斥坊裡街巷,深可悼痛。請陛下看在昔日君臣份上,下詔安葬吧!」

  仇士良瞪起眼睛,虎視令狐楚,怒道:「這些賊臣,死有餘辜!不能匆匆埋掉。我還要提著他們的腦袋遊街示眾,讓天下人都來觀看,誰再敢陰謀迫害宦官,就是這個下場!」

  文宗皇上默默無語,惻然低下頭。

  又過了兩個月,開成元年(公元836年)二月,昭義節度使劉從諫三上疏表,追問王涯等人被殺罪名,疏曰:

  王涯等八人皆宿儒大臣,願保富貴,何苦而反?今大戮所加已不可追,而名之逆賊,含憤九泉。不然,天下義夫節士,畏禍伏身,誰肯與陛下共治耶?……

  說得非常懇切有理。

  原來劉從諫與李訓是一派,與訓約定共同誅殺鄭注。不想李訓敗得如此慘重,於是,劉從諫在潞州擁重兵,向仇士良發難。

  他先派部將陳季卿帶著疏表,赴京進呈皇上,但陳季卿畏懼宦官勢力,沒敢入朝。歸來,劉從諫大怒,把他殺了,又派焦楚長入奏。皇上親自召見,看了疏表,深為感動。疏曰:

  臣與訓誅注,以注本宦豎所提挈,不使聞知。今四方傳宰相欲除內官,而兩軍中尉聞,自救死,妄殺戮,謂為反逆。有如大臣挾無將之謀,自宜執付有司,安有縱俘劫,橫屍闕下哉?陛下視不及,聽未聞也。且宦人根黨蔓延在內,臣欲面陳,恐橫遭戮害,謹修封疆,繕甲兵,為陛下腹心。如奸臣難制,誓以死清君側。

  八郎從弘文館匆匆歸來,高興地對李商隱道:「這回可好啦!你看,這是劉從諫的疏表,皇上御覽之後,大臣傳閱。那些宦官嚇壞了。仇士良又沮喪又恐懼,馬上提議進封劉從諫為檢校司徒,想要封住他的嘴。」

  李商隱看完疏章,笑道:「寫得不錯,如果真能清君側就好啦。把疏章拿給恩師看看,恩師的病會好大半的。」

  「說得對。我這就拿進去。」

  八郎拿著疏章,喜形於色,走進內室。

  不一會兒,八郎從內室出來,七郎九郎也都來到前軒。大家都很高興,免不了要宴飲慶賀。

  「父親說,他也要來喝兩盅,散散心。」

  果然彭陽公由老管家攙扶著,來到前軒,坐在主位上,舉杯道:

  「今日大喜之日,孩子們,要喝得盡興!」話題忽然一轉,神色黯然,道,「過去有人說:伴君如伴虎。今天大唐王朝卻是伴宦豎如伴虎狼!這群宵小不僅欺壓百姓,竟騎到君王頭上作威作福!我們做臣子的,卻不能為君分憂,何以為臣啊!今天多虧潞州出來個劉從諫,才使君王吐口氣,文武大臣得以揚眉。來,孩子們,乾杯!」

  酒,一飲而下,令狐楚病弱、蒼老的臉上現出紅暈。胃裡微微作痛,他不敢再喝,吃塊雞肉,慢慢咀嚼著,心想,自己為官一世,風風雨雨都過來了,現在被閹豎逼迫得走頭無路,同平章政事卻不能做宰相的工作,要看仇士良的臉色行事。真是行屍走肉!不能為君排解憂患,不如把宰相之位讓給別人!

  他越思越想越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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