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商隱全傳 | 上頁 下頁 |
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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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隱有些急不可待。寫詩,到了非瀉而不快的時候,就像十月懷胎,到時候不把孩子生下來,那種滋味是難以描述的。他開口道: 玉帳牙旂得上游,安危須共主君憂。 竇融表已來關右,陶侃軍宜次石頭。 豈有蛟龍愁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 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雪涕收。 「這首即興詩,我看比《有感二首》好!一氣呵成,憤慨之情溢於言表。首聯是說劉從諫佔據著有利的形勢。昭義節度使轄潞、澤、邢、洺、磁五州,兵強馬壯,為一方雄藩,況且又鄰近京城長安,軍事上佔有極便利的形勢。這表明劉從諫的實力雄厚,條件優越,完全有平定閹宦之亂的條件。對不對?義山賢弟。」 李商隱點點頭,笑著。七郎確實是自己的知心知己。自己想表達的意思,他講得多麼清楚。但是,為什麼不繼續講第二句呢?作為一方雄藩,理應與君主共憂患,尤其在危難時刻,應該分擔君王的憂慮。用這個「須」字,正是要強調這是義不容辭的責任。 七郎低沉地吟詠著第二句:「安危須共主君憂。」他表情嚴肅,聲音哀傷。「滿朝文武百官,誰人能做到呢?劉從諫雖然上了章疏,能夠付之行動嗎?」 李商隱漸漸明白了七郎的意思。 八郎不願意探討商隱的詩,但是不談意見,又怕七郎和商隱看不起自己,於是應付道: 「頷聯用了兩個典故。一個是東漢大將竇融,主動上表請求出兵伐西北軍閥隗囂;一個是東晉大將陶侃,率眾討伐蘇峻叛亂。一聯竟用兩個相同的典故,似有堆垛重複之嫌,用得欠妥貼。義山作詩好堆砌典故,好用生冷典故,別人很難讀通讀懂,不像白公樂天之作。他那些新樂府詩,明白如話,連老太太都能讀懂,都願意給白公提意見。白公也願意聽那些老人家的意見。」 「八弟,你這話就欠公允啦。白公的詩是好是壞,咱們不能妄加評論,他是前輩大詩人,我們只有學習的義務,無批評的權利。就商隱詩的第二聯,兩句用了兩個典故,我說用得好。前一句是用竇融來指劉從諫。『表已來關右』,『關右』是指函谷關以西地區,是竇融的駐地。這是說劉從諫聲討宦豎的表章已經從昭義鎮發來了。後一句,是表達義山弟的期望。因為劉從諫尚未出兵伐宦豎,所以希望他能向陶侃學習,率兵直抵京師,斬殺宦豎!這一聯裡的『已』和『宜』兩個虛詞,是銜連呼應的。意思是說,劉從諫已經上表,聲言要『清君側』,但還沒有行動,那就應該儘快地付諸行動。這個『宜』字裡,充滿了義山弟的希望、鼓勵和敦促,也隱含著一定的批評和責備。義山弟用詞下字極有分寸,極為恰當。我說第二聯寫得好。」 八郎臉色變得難看,生氣了。 商隱深怕兄弟倆因自己而吵嘴,歉疚地道:「七哥,八哥說得也對。我寫詩喜歡用典故,有時是故意多用典故,故意多用生僻典故。每當這時,我心裡很亂,對一件事拿不定主意,深怕因此而得罪,招來禍患,是故意不讓別人看明白,故意讓別人去猜,願意怎麼理解就怎麼理解。我心想,總會有知己知音能夠理解我的真意,明白我的真意。這樣做,有時我自己也覺得不好,但是……」 「看看吧,義山就是這麼個人。他是個難以讀懂的人!不像白公樂天,讀其詩便知其人,一讀就懂,那有多好。」八郎聽了商隱的自責,馬上高興了,繼續解詩道,「頸聯,是用比興手法。對不對?用蛟龍失水比喻皇上受宦官挾持,失去權力;用鷹隼比喻忠於朝廷的那些猛將,一定能奮起搏擊宦官,打擊這些惡勢力。尾聯,『幽』指陰間,『顯』指陽世,這兩句是說,眼下京城仍然晝夜人哭鬼號,什麼時候才能收復被閹宦盤踞的宮闕,抹去眼淚歡慶呢?」 七郎聽罷,笑道:「八弟,不是為兄說你。你幹什麼事總是淺嘗輒止。尾聯說得尚可,頸聯講錯了,你忘記兩個關鍵的虛詞,把意思解錯了。『豈有』和『更無』是一開一合,開合相應。上句用『豈有』,說明『蛟龍愁失水』的現象根本不會存在;皇上受制于宦官,失去自由和權力,根本不可能,然而卻成了事實!『豈有』二字充分表達了強烈的義憤,和對這種現象的不能容忍。下句是說,在『蛟龍愁失水』情況下,理應出現『鷹隼與高秋』的局面,然而竟沒有出現!『更無』二字,則表達了深切的憂憤和強烈的失望。八弟,你對下句的解釋,正好和詩的原意相反。」 「七哥,如果按你這麼一解釋,商隱這不是把你、我都包括進去了。就是說皇上受閹宦控制,失去自由和權力,而文武百官中,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像鷹隼搏擊長空那樣,打擊閹宦,和閹豎鬥爭。」 「是這樣。難道你勇敢地站出來,跟閹豎鬥爭過?當然包括你與我。不過,義山弟的用意不是批評像你我這樣的人。他的目的是用反激的語氣,來激勵像劉從諫這樣一類大臣站出來,採取行動。這首詩的力量就在這裡,它能激發人們的鬥志。是一首好詩。」 八郎仍然不服氣,威脅地對李商隱道:「商隱,你膽子真肥了!你這樣猛烈抨擊宦官,就不怕仇士良派人殺了你?你一個無官無祿的白衣庶民,他殺你就像踩死一隻螞蟻,不費吹灰之力!你明白嗎?」 李商隱當然明白,去年十月發生甘露之變時,他就曾想寫首詩,但是,沒有寫。這不光是懼怕迫害,畏懼死亡,更主要的是,在這紛亂的事態中,有許多問題沒能弄明白,搞清楚,他下不得筆。幾天來,聽令狐家幾位公子的議論,尤其恩師講的那席話,使他頓開茅塞,明白了許多道理。 「八郎,不要嚇唬義山弟。這三首詩,我們不傳出去,誰也不知道,也別讓九郎和父親知道。不會出事的。」 七郎出於好心想把詩藏匿起來。 李商隱看看八郎,有些不踏實。既然自己寫了詩,就應當承受詩的壓力,懼怕是沒有用的。他在自我鼓勵自我安慰,但是,心裡還是忐忑不寧,眼前浮現出那麼多懸吊的人頭,滴著鮮血。不一會兒,又有無頭的屍體相互枕籍,倒在街頭血泊中…… 二 劉從諫三月的疏章確實使仇士良恐懼一陣子,到了四月,並未看見劉從諫有興兵討伐的意思,仇士良的腰板又硬朗起來。看著文宗皇上整天悶悶不樂,漸漸消瘦,便從民間選了五個美女,一刻不離身邊地陪伴皇上飲酒玩樂。而對於文武百官,仇士良則進行層層清洗,首當其衝的是令狐楚。 四月末,詔命終於下達,貶令狐楚為興元尹,充山南西道節度使。 詔命一下,立刻起程。 令狐楚本來身體不適,胃病正在發作,多日來一直未上早朝。現在要帶病起程,家裡人都慌作一團。 他本人心裡有數,被貶放是早晚的事,所以很坦然。去年,李訓鄭注在貶李宗閔時,他已做好了準備。出乎他意料的是,現今李、鄭兩人已死,自己卻被閹宦貶出京城,使他異常難堪。 過去,他跟宦官的關係,始終保持不即不離,不卑不亢的狀態,所以王守澄等大閹豎都認為他不可收買,但也不致於壞事,關係不尖銳,尚能和平共處。現在,自己年過七十,不久于人世,卻還要離家奔波,心裡很難受。 臨別時,他問商隱有什麼打算?言外之意希望他隨自己到興元。 商隱回答道:「恩師,學生願意終生侍奉恩師。只是現在……我的幾首詩已經在京城流傳開,仇士良不會視而不見。我去興元,恐怕對恩師不利。恩師!我知道恩師不怕,不在乎這些。但是,假如學生回避一段時間,等事態平靜平靜,學生一定去興元侍奉恩師。請恩師理解才好。」 八郎在旁,神色很不自然,馬上插嘴道:「義山弟說得有理。幾首短詩,大家傳幾天就會忘掉的,時間不會很長。仇士良一個大字都不識,他才不在乎幾首短詩。事情很快就會過去的。」 令狐楚不喜歡八郎,為人尖刻,好耍小聰明,知道他對商隱不好,罵他幾次,也未見強,就把事情放下了。唉!自己親生的兒子,還不如自己的弟子門生,令他煩惱。 他向李商隱點點頭,囑咐幾句,便分手了。 恩師離開京城,令狐家只剩下三個兒子。七郎不願意多事,國子監的事,夠自己忙的了,所以他把家長的權位讓給了八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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