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李清照 | 上頁 下頁
五一


  心中孤苦的人兒最怕漫漫長夜的降臨。這一天,黃昏又至,一陣緊似一陣的秋風透過窗櫺,刮得體質虛弱心中苦楚的清照愈加淒冷。坐在窗前,看著梧桐飄落的枯葉,聽著「點滴霖霪」的細雨,所有的悲淒與愁苦全都堆上了心頭。

  詞一開頭,便連下了十四個疊字。這並非玩弄文字遊戲,而是詞人情感歷程細緻入微的描述。丈夫去世的打擊來得太突然,使她不甘心接受這樣殘酷的現實,所以「尋尋」;「尋尋」未見,仍然心存僥倖,於是再「覓覓」,更仔細地尋找。「尋尋」再加「覓覓」,終於徹底絕望,周身寒徹,所以「冷冷」;「冷冷」之後,回神一想,寒入肺腑,於是「清清」。「冷冷清清」的感覺在心頭越積越重,淒神寒骨,引出「淒淒」二字;「淒淒」漸積漸濃,心已不堪重負,凝為「慘慘」之情;「淒淒慘慘」到得極處,便腸斷肝裂,惟有「戚戚」哀泣。

  十四個疊字,猶如一陣「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神奇音樂,已在不知不覺間撥動了我們的心弦。但對於心思不夠細膩的讀者,此時的感受,還只是朦朧的總體印象,對詞人淒涼悲傷憂愁的情懷只是有了初步感受。接下去,詞人把自己的愁緒融入秋日蕭瑟的暮色中,便使她的愁懷具有了強烈的感染力。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把「難將息」的原因歸罪為天氣的「乍暖還寒」。其實是因為家國兩破,心情孤淒,病弱之軀難以適應氣候的變化,詞人卻顧左右而言他。「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因為愁情難遣,才借酒澆愁,無奈「晚來風急」,「三杯兩盞淡酒」如何抵擋得住?愁情不僅難遣,還愈加濃重。愁懷正難排解,天空中又掠過一群歸雁。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南飛之雁,來自北國,春暖花開之時又可飛回故園,而久離故園的詞人,還不知何時才能返回故土。往日相思情切之時,曾幻想讓大雁捎去情箋,如今就算大雁願意傳信,信又寄往何處?「傷心」之情難以言說。

  仰望遼天過雁,惹起滿腹心事,悽愴絕望,不忍再看,詞人便把目光收了回來。俯視眼前,卻又是「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曾經那麼繁盛地開在枝頭的菊花,如今已憔悴不堪,誰還有興致把它摘來戴在頭上?當年相思情苦時,詞人曾「人比黃花瘦」,但那時不過是生離之別,相思的苦澀中還有希望的甜蜜。如今,這「病起蕭蕭兩鬢華」的人兒,國難家災一齊壓在心頭,比起滿地堆積的黃花,其憔悴之狀,恐怕已遠勝於彼了。眼前蕭瑟的秋景,襯起的,是詞人悽愴落寞的情懷。

  本因愁極,借酒澆愁,卻誰知所見所感皆為觸愁之媒,舊愁未消,又添新愁。愁到何時才能休?「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時間本是恒定的,但在愁人的感覺中卻顯得格外漫長,每一秒都是那樣難捱。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梧桐樹上飄下一片片走完生命歷程的黃葉,細雨一點一滴打在梧桐葉上,如同苦淚滴在心頭,無了無休。「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心中之情,苦鹹酸辛,一個「愁」字哪能概括得盡!

  全詞因為是詞人情感的真切流露,是詞人的心理過程細緻入微的展現,所以委婉曲折,極富層次,很能動人。詞人之情並非以平面形式展示,而是在流動的過程中一步步緣愁而行,愁情的流動,又以所見所感之秋風、過雁、黃花、梧桐、細雨托起,這一切,又都是在秋日黃昏的背景中。秋天,是一年中最能引人傷感的季節;黃昏,是一天中最讓人愁思難遣的時候。曾經那樣蓬勃興旺的生命,到了秋天,便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而黃昏的到來,又預示著將有一個痛苦難捱的長夜,如何不叫人愁腸百結。

  急風、過雁、黃花、梧桐、細雨,都已融入了作者之情,並非純粹的客觀物象。而這些中國古典詩詞中的傳統意象,經過一代又一代文人的渲染,本身就早已附著了太多的情緒因子。這些意象與背景相融,組成了一幅蕭瑟淒涼的圖景,詞人就在這樣的圖景中抽出自己一縷又一縷的愁緒,情景相生,悲苦尤甚。

  全詞開頭的十四個疊字,之所以能讓後人讚歎不已,乃是因為有了上面說到的這種真切動人的情感基礎。張端義盛讚:「煉句精巧則易,平淡入調者難此乃公孫大娘舞劍手。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疊字者後疊又雲『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又使疊字,俱無斧鑿痕。更有一奇字雲: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黑』字不許第二人押」如果缺乏情感基礎,一味追求疊字技巧,那就不僅會有「斧鑿痕」,甚至還會落人笑柄。元人喬夢符曾效作一首《天淨沙》詞雲:「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嬌嬌嫩嫩,停停當當人人。」便為東施效顰。如果沒有精湛深厚的音韻休養,「黑」字這樣的險韻無論如何也難押得如此自然。

  全詞的語言,極平淺,但卻寓大巧於其中,乃大巧之拙,濃後之淡,看來只是尋常言語,卻使後人驚奇「遒逸之氣,如生龍活虎用字奇橫而不妨音律卓越絕千古」(清·萬樹《詞律》),「深妙穩雅,不落蒜酪真此道本色當行第一人也。」

  (清·劉體仁《七頌堂詞繹》)

  全詞音調的絕妙,夏承燾先生曾有過細緻的分析,此處引出:「用舌聲的共十五字:淡、敵他、地、堆、獨、得、桐、到、點點滴滴、第、得,用齒聲的四十二字:尋尋、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時、最、將、息、三、盞、酒、怎、正、傷、心、是、時、相識、積、憔悴損、誰、守、窗、自、怎生、細、這次、怎、愁、字。全詞九十七字,而這兩聲卻多至五十七字,占半數以上;尤其是末了幾句:『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二十多字裡舌齒兩聲交加重疊,應是有意用齧齒丁寧的口吻,寫自己憂鬱惝怳的心情。不但讀來明白如話,聽來也有明顯的聲調美,充分表現樂章的特色。這可見她藝術手法的高強,也可見她創作的大膽。宋人只驚奇它開頭敢用十四個重疊字,還不曾注意到它全首聲調的美妙。」(《李清照詞的藝術特色》)詞當初還是合樂演唱的,合上樂後,其音調的美妙可能還要更勝一籌。

  與《聲聲慢·尋尋覓覓》幾乎達到同樣藝術高度的言愁佳作中,有一篇名為《武陵春·風住塵香花已盡》: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
  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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