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李清照 | 上頁 下頁 |
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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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肥紅瘦」一語,意謂經過一夜風雨,紅花萎殘,綠葉更顯得繁茂。雖為作者推想,但造語的新穎精警,語氣的不容置疑,已使此景置於目前,融於情中。今人馬仲殊評曰:「這『綠肥紅瘦』形容詞,在可解不可解之間,真覺新穎我以為連篇累幅寓暮春景色的,抵不上綠肥紅瘦四字。」(《中國文學體系》)這四個字有如此超絕的藝術魅力之原因,其實也並非完全不可解。清代黃蓼園雲:『綠肥紅瘦』,無限淒婉,卻又妙在含蓄。」(《蓼園詞選》)此語便道出了個中天機。「綠肥紅瘦」以物比人,與「綠肥」形成對照的,是海棠之萎殘與佳人之清瘦,二者融合無間。精警奇俊的寫景之語,含融了細膩淒婉之惜春情思,具有極強的表現力。詞至此處戛然而止,但在這句絕不止是道給捲簾人聽的話語之後,讀者不能不久久沉浸在詞人那一份淡淡的傷感之中。清代李繼昌謂「綠肥紅瘦」為本篇「詞眼」(《左庵詞話》),確為的論。 整首小令篇幅極短,卻容量極大。三十三個字內「藏無數曲折」(黃蓼園語)。詞人從「昨夜」到今晨,情感一波三折。因何酒醉,不知。很可能是因春色將去而惜春鬱悶,借酒澆愁。愁緒略消,便入濃睡。濃睡乍醒,記起昨夜風雨,愁緒又至,忙問捲簾人,卻聽說「海棠依舊」,正欲為之一喜,隨即發覺捲簾人粗心大意,隨口亂答,不禁惱從中來。 從詞中可以隱隱窺見孟浩然詩《春曉》的影子,但情調顯然不同。《春曉》的「夜來風雨」柔和如催眠曲,「春眠不覺曉」的詩人未脫童真稚氣;《如夢令》中的風雨則一「驟」一「疏」,讓人猝不及防,沉睡的詞人又是滿懷愁緒。孟浩然的問語空靈、浩渺,於惜花中透出安閒與天真,李清照的問語卻急促、實在,充滿對春光老去的無限憐惜之情。從花朵的細微變化中,她感到了春光的短暫,進而參悟到自身生命境況的脆弱,領略到了時光與青春的寶貴。一曲《如夢令》,其實概括了古往今來無數敏感而又多思的人們共有的惜春心理,所以膾炙人口,千古不衰。 與《如夢令》中「綠肥紅瘦」一樣膾炙人口並常常為評詞者相提並論的,還有《醉花陰·薄霧濃雲愁永晝》中的「人比黃花瘦」的詞句,全詞如下: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重陽佳節,卻非晴日,整整一天,天空佈滿濃雲,空氣中飄著薄霧,女主人公獨自伴著爐香消磨了漫長的白日。終於到了晚上,孤枕獨眠的詞人感到陣陣涼意,輾轉難眠,黃昏的一幕賞菊不由浮現在眼前: 重陽賞菊,乃佳節傳統節目。夫妻團聚時相攜賞菊,其樂融融,今日卻獨自一人把酒賞花。好不容易捱過了黃昏,襟袖間充盈了菊香時,正欲轉回簾內,一陣西風卷來,吹起了門簾,也吹動了詞人的滿腹離愁。賞菊時,忘了自己,同情於菊花之瘦;西風一吹,單薄身子頓生涼意,猛然發現自己已因長時的痛苦相思而消瘦了;回頭再看菊花,在風中蕭瑟卻不倒伏的身影,倒似比自己要強上幾分。 上片細緻地寫出氣候、時節、室內景物,下片則寫主人公在重陽佳節的活動。「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寫「相思」,卻不著「相思」一字;「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寫「離情別緒」,卻不提「離別」半言。但人物心緒已從景物描寫及人物行動中自然顯出。以上皆為直接敘述,乃用「賦」之法。 結句用「比」之法,把人與黃花作比,新穎傳神。正如劉乃昌先生所言:「『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是全詞的高潮,也是千古名句。其所以備受稱讚,因為人們都公認其言美妙無比。一則,以簾外之黃花與簾內之玉人相比擬映襯,境況相類,形神相似,創意極美;再則,因花瘦而觸及己瘦,請賓陪主,同命相恤,物我交融,手法甚新;三則,用人瘦勝似花瘦,最深摯最含蓄地表達了詞人離思之重,與詞旨妙合無間,給人以餘韻綿綿、美不勝收之感。」 (《李清照詞鑒賞·情濃意密離恨深》) 李清照的長調中,最讓後人絕倒的,恐怕要數《聲聲慢·尋尋覓覓》: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此詞一出,便以其特有的魅力征服了無數讀者。 歷代評詞者說到這首詞大多讚不絕口。同代的張端義在《貴耳集》中稱此詞「乃公孫大娘舞劍手」,羅大經則感歎「以一婦人,能創意出奇如此」。(《鶴林玉露》)明朝楊慎、茅暎、吳承恩、沈際飛、陸雲龍、徐士俊等都極口盛讚此詞,茅暎在《詞的》中甚至稱此詞「情景婉絕,真是絕唱」。清朝文人中除個別人以為「此詞頗帶傖氣」外,其餘眾多文人仍對此詞稱頌不已。沈謙甚至於「少時和唐宋詞三百闋,獨不敢造次『尋尋覓覓』一篇,恐為婦人所笑。」(《填詞雜說》) 歷代評家,評此詞的角度,或限於音律疊字,或限於語言風格,或者雖意識到其情其境非同一般,但卻只說了總體感受,並未寫出仔細評賞的文字。 面對擺在我們面前的藝術珍品,如果粗略一讀便擱下不管,對於藝術財富實在是一種浪費。 詞寫于趙明誠病逝後的那個秋天。丈夫去世的打擊使她悲慟欲絕,又加山河破碎,故園難返,前路渺茫,使她「大病,僅存喘息」。躺在病床上,恍惚間,那個熟悉而又親切的身影似乎又出現在眼前,張口要喊,又猛然意識到天人永隔,絕難再見。眼淚便不由自主地湧出來。痛到極處,又一轉念:莫非這只是一場惡夢?老天不會如此殘酷吧?心愛的丈夫也許正在屋子裡的某地方,不由地又舉目四顧,而尋覓的結果,只能使自己不得不確信這個殘酷的事實,心中便愈加悲戚。整個秋天,李清照一直經受著這樣的心理折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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