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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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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錄後序》全文於下: 右金石錄三十卷者何?趙侯德父所著書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鐘、鼎、甗、鬲、盤、彝、尊、敦之款識,豐碑、大碣、顯人、晦士之事蹟,凡見於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偽謬,去取褒貶,上足以合聖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皆載之,可謂多矣。 嗚呼!自王播、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名雖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始歸趙氏。時先君作禮部員外郎,丞相時作吏部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學作學生。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後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練,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將,漸益堆積。 丞相居政府,親舊或在館閣,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塚所未見之書,遂力傳寫,浸覺有味,不能自已。 後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一代奇器,亦複脫衣市易。嘗記崇寧間,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當時雖貴家子弟,求二十萬錢,豈易得耶。留信宿,計無所出而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後屏居鄉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餘。連守兩郡,竭其俸入,以事鉛槧。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紮精緻,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餘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置書冊。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帙。或少損汙,必懲責揩完塗改,不復向時之坦夷也。是欲求適意,而反取憀栗。餘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翠羽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遇書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儲作副本。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於是幾案羅列,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至靖康丙午歲,侯守淄川,聞金寇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喪南來。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餘間,期明年春再具舟載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餘屋者,已皆為煨燼矣。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複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罷,具舟上蕪湖,入姑孰,將卜居贛水上。夏五月,至池陽。被旨知湖州,過闕上殿。遂駐家池陽,獨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余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曰:「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馳馬去。 塗中奔馳,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書報臥病。余驚怛,念侯素性急,奈何。病痁或熱,必服寒藥,疾可憂。遂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黃芩藥,瘧且痢,病危在膏盲。餘悲泣,倉皇不忍問後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葬畢,餘無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宮,又傳江當禁渡。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 餘又大病,僅存喘息。事勢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從衛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隨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盡委棄。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雲煙矣。獨餘少輕小卷軸書帖、寫本,李、杜、韓、柳集、世說、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十軸,三代鼎鼐十數事,南唐寫本書數篋,偶病中把玩,搬在室內者,巋然獨存。上江既不可往,又虜勢叵測,有弟遠行任敕局刪定官,遂往依之。到台,守已遁。之剡出陸,又棄衣被走黃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時駐蹕章安,從禦舟海道道之溫,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紹興辛亥春三月,複赴越,壬子,又赴杭。先侯疾亟時,有張飛卿學士,攜玉壺過,視侯,便攜去,其實瑉也。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或傳亦有密論列者。餘大惶怖,不敢言,遂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走外庭投進。 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並寫本書寄剡。後官軍收叛卒取去,聞盡入故李將軍家。所謂巋然獨存者,無慮十去五六矣。惟有書畫硯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臥榻下,手自開闔。在會稽,卜居士民鐘氏舍。忽一夕,穴壁負五簏去。餘悲慟不已,重立賞收贖。後二日,鄰人鐘複皓出十八軸求賞。故知其盜不遠矣。萬計求之,其餘遂不可出。今知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所謂巋然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 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三數種,平平書帙,猶複愛惜如護頭目,何愚也耶。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芸簽縹帶,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更散,輒校勘二卷,跋題一卷。 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昔蕭繹江陵陷沒,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楊廣江都傾覆,不悲身亡,而取圖書。豈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歟。或者天意以餘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耶。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嗚呼,余自少陸機作賦之二年,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區區記其終始者,亦欲為後世好古博雅者之戒雲。紹興二年,玄默歲,壯月朔甲寅,易安室題。 此文可以當作李趙二人的合傳來讀。「易安此序,言德甫夫婦之事甚詳。《宋史·趙挺之傳》傳後無明誠之事,若非此序,則德甫一生事蹟年月,今無可考。」(清·阮劉文如) 同時,清照少曆繁華,中經喪亂,晚境淒涼的一生,國亡家破、亂世流離的時代悲劇,都真實而又生動地反映了出來,因而極具感染力,讓後人噓唏不已:「自述其離亂狀,人皆憫之。」(清·周樂《漱玉集·題李易安遺像並序》)「自述流離,備極淒慘,至今讀之,尤覺怦怦。」(清·符兆綸《續修曆城縣誌》引《曆下詠懷古跡詩抄》)在飽經磨難、極度痛苦之後清照對人生的反思,亦引起了後世許多人的思索,與之產生共鳴:「讀李易安題《金石錄》,引王涯、元載事,以為有聚有散,乃理之常;人亡人得,又胡足道?未嘗不歎其言之達。」(清·顧炎武《日知錄集釋》卷二十一)「聚散無常,盈虛有數。達見者如富貴福澤,亦當作如是觀。」(明·朱爾繡《古今女史》卷三引《金石錄後序》評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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