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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年輕太監雖然走得花裡胡哨,腳程可並不慢,象花蝴蝶般地引著皮硝李東拐西轉足足過了十多個大小胡同,最後終於停在一個巨大的黑漆大門前面,門極雄偉,令皮硝李不解的是門楣上竟沒有匾額。太監輕輕地在門上扣了三下,門「吱吜」一聲開了道窄縫,看來裡邊早有人候著。太監壓低聲音沖裡邊嚷了一聲找崔總管,然後便扯著皮硝李進了院門。

  門內一條寬甬路,路邊兩排剪得齊齊整整的矮松。視線再往前被一座高大的建築擋住。那幢建築風格極為古樸,紅磚藍瓦,和農村建的房屋樣式別無二樣。皮硝李剛踏上甬路,回頭再看,大門已被關閉,又一個穿青袍子的人影正隱入門旁邊的耳房。

  年輕太監一直不停地往前走,並不理會皮硝李的動靜。皮硝李心下詫異,只得亦步亦趨地跟著。

  崔玉貴就住在那座建築裡面,不過不是從正面走進去的,到建築前,沿牆根繞到背面,皮硝李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那座建築後面擋著的竟是一條繁華的街道,熱鬧程度不亞於京城的其他鬧市區,凡是其他地方能有的休閒娛樂場所,象酒樓、茶館、澡堂、理髮鋪、裁縫鋪、吸煙店等等,這些都不足以讓皮硝李目瞪口呆,使他驚呆的是這條繁華街區出沒的人不分老幼,全是老公。街上有架鷹的、提鳥的、遛狗的、喂貓的,店鋪裡有跑堂的,吃喝的,打殺的,坐櫃檯的,無一例外全是不男不女的老公,有幾個從一間茶館裡晃悠出來的人外穿著青袍子,雞皮鶴髮,舉步難艱,他初時以為是老太太,走近了聽他們一開口說話,才明白過來那只是年歲比較大的老公。

  皮硝李幾乎忘了往前移步,呆愣愣地站在那兒了,年輕老公叫了好幾聲他都沒聽見。他驟然間省悟過來,以前他想的有關老公的東西都太概括和抽象,雖然有那麼一點關於日常作息生活的推測蹦入腦海,但都被他對崔玉貴留下的印象全盤掩蓋了。眼下這條胡同裡幾乎可以算是一個老公從少年到老年的全部生活發展史,他想不到絕大多數的老公竟是表現出這麼樣一種姿態。置身于這些奇形怪狀的老公中間,他頭腦昏昏,直想嘔吐。天上是光天化日,幾朵白雲緩緩飄過頭頂,襯的天空異常明淨。皮硝李抬起頭看了一眼天色。再低下頭時,他驀地認為在這群老公中間他倒變成不正常的人了。他承受不了眼前這些扭腰擺臀,似乎是故作姿態的老公給他帶來的打擊。他想拔腿逃回去,一個巨大的聲音在他腹腔內轟轟作響,震得他心口像遭了雷擊般又麻又癢又痛。

  那個年輕老公眼中的怨毒又現。皮硝李茫然無助地看過去時正好看見他在咬牙切齒,雖然這樣,皮硝李看見他時心中不自覺還是多了一股溫暖。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情,一到生死存亡時,一切不舒服的或看不慣的所謂「成見」都是扯他娘的蛋。即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都可能握手言和,化敵為友。皮硝李現在只覺得自己正被一種氛圍圍困擠壓籠罩。他幾乎無法再去呼吸,喉頭堵塞。這一群人中他只認識那個年輕老公,是他把他帶到這塊地方的,他在被那種氛圍幾乎吞噬之前能夠想到的唯一的救命恩人只能是他—那個年輕老公。

  年輕老公長歎了一聲,幽幽說道:

  「請隨我來,崔總管就在前面。」

  崔總管果然就在前面,皮硝李木偶一般機械地向前又邁了不幾步,前面的年輕老公在一個精巧別致的小檀木門前停了一下,輕輕照門上叩了兩下。又把耳朵湊到門上聽了聽反應,然後示意皮硝李進去,他自己則在皮硝李身後把門帶上,沖坐在太師椅上的崔玉貴打了個招呼,隨即站在一旁。

  崔玉貴正坐在太師奇上閉目養神,屋裡陳設極其簡單,除一桌、一床、一椅、一幾外,別無他物。但皮硝李仍然看桌上和幾個的幾件簡單擺設都價值不菲。

  崔玉貴揮手讓年輕太監退下,然後對皮硝李笑逐顏開:

  「虧得你還找來了,我那天一時疏忽,竟把這個地方告訴了你,這地兒可是很難找的,你也看到了,這條胡同裡都是……像我……這一號的人。」

  崔玉貴說到最後聲音倏地放低,皮硝李幾乎聽不清他說的啥。他沉吟了半天,才斟酌著詞匯把來意曲折地表示了一下。他雖然心裡蠻不是味兒,可是他也明白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已至此,他無路可走。

  崔玉貴聽完皮硝李的陳述後大驚失色,差點從太師椅上蹦將起來,嘴張得能塞進兩三個雞蛋,像是大白天見了鬼。兩人沉默良久,皮硝李一聲長歎,崔玉貴也一聲長歎,然後說:

  「外面的——你都見到了,如果考慮好了,我也沒法攔你。」

  皮硝李沉重地點頭,崔玉貴曉得事情已無法挽回,便把淨身的注意事項,凡此等等詳詳細細給皮硝李說了一遍,說著說著勾起了他的傷心往事,禁不住聲淚俱下,皮硝李想到不久以後自己的親生兒子也要受此等折磨,也要變成這裡的人這樣,也是放聲大哭,不能自抑。

  該說的話都說完以後,崔玉貴又和皮硝李在那兒聊了些關於老家的事,並且留他吃了一頓便飯。天色將晚,崔玉貴還要當班,皮硝李方才告辭出門。

  皮硝李出去走的不是來時那時那條路,但仍然是七拐八歪,是一個小老公把他送出去的。走出一道小門後皮硝李聽背後門又是「啪」一聲被關上。門口正對著鬧市區,雖然已是繁星滿天的晚上,卻仍是人來人往,乍一置身其中,皮硝李看著滿街的亮麗燈光交相輝映,像是醒了一場大夢。

  崔玉貴答應淨身師那邊由他負責打點。但是還有許多事情還要皮硝李自己忙活,譬如說得尋找一些臭大麻用作手術時的麻醉劑。這回事很棘手,因為臭大麻的開花期是在端午節前後,而要做麻醉劑還必須得開花的臭大麻才行。臭大麻杆不高,長著大大的濃綠的葉子,像手掌一樣從杆上四外伸出去,花是雪白顏色,整個看呈鐘形,開著喇叭口,向上有兩個果實,有小酒盅大小,圓圈的,用手搓一下,有一股奇特的臭味,要擱在端午前後,別說要的量不多,就是幾筐幾簍都不費啥事兒。找著雜草叢生的荒地,其中成片成片都是臭大麻。可這會兒……,皮硝李問過藥店,藥店老闆差點沒揍他一頓,破口大駡說他故意出他們藥店的醜,要是連臭大麻這種不入流的草都賣,那他們藥店還成啥體統,百十年老字號的牌子白扛了。

  不找不行,皮硝李只好出了城到鄉下去問,好在這玩意兒有麻醉的作用農村人都曉得。有些人還有去年留下的,功夫不負有心人,跑了許多天腿都細了的皮硝李終於找到了足夠用的野大麻,還是花大價錢買來的。

  再要的就是如下幾類:

  一、三十斤小米,這是一個月的吃量,放在淨身師那兒,因為淨身後一個月時間內你吃住都得在淨身師家裡。

  二、幾大簍玉米骨頭(搓掉玉米粒後的棒子),燒炕用的,淨身後需要暖。

  三、芝麻殼幾擔;用來燒成灰,清除穢物,灑在下身部分,因為芝麻殼灰最細,不燒皮膚。

  四、半刀窗戶紙,得用比較厚實的,用來糊好窗子,不讓屋子透風。

  北京城有兩家赫赫有名的「閹人世家」,一個是南長街會計司胡同的畢王,一個是地安門外方磚胡同的「小刀劉」。這兩位都是祖輩傳世的手藝,受過皇上的親自封賞。他們倆全是六品頂戴,比縣太爺還高一級。畢、劉兩人據說每年要向清廷內務府供奉一百五六十名太監。因為太監是人,也要生老病死,況且老年太監還要退休養老。皇上那天生氣說不定就抓住幾個本來沒到死期的小太監幹掉,反正這號人永遠也缺不了,沒有自動去做還有那麼多囚犯等著呢!這樣一來,清廷內務府每年就必須得找夠差不多數目的年輕太監去填補因各種原因而沒法再工作的老太監的空缺,而偌大個北京城,就畢劉兩家淨身世家,除了少數自淨的之外,所有當太監的都得從這兩家中的一家那裡獲得當老公的資格,即把陽物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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