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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小道士此刻還是愁眉苦臉,手裡還捧著一隻淨瓶,淨瓶裡插著一株鮮嫩的柳枝,柳枝泛著鵝黃,似乎是剛從初春的樹上折下來插進瓶裡的。小道士看著不高興,說起話來可讓人聽不出他有啥難受,相反倒有股興災樂禍的味。小靈傑猛可裡意識到小道士是在嘲笑他白天扔給他銅錢的愚蠢行為,禁不住騰地羞紅了臉,小道士卻不理會這些,慢條斯理地說:

  「小靈傑,認了命吧!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浮光掠影,轉瞬即逝,還有啥拋不下的。貧道雖然敬你為人,卻深為小施主之愚魯歎息,一塊可造之材,埋沒土中,可惜可歎!你還是好好想一想吧!現在我把欠你的還你。」

  說著話,小道士從淨瓶裡取出柳枝,小靈傑分明看到柳枝上有兩滴熠熠閃光的水珠,霎那間他的膝蓋上一陣清涼,連燥熱的感覺也蕩然無存,宛如三伏天喝了一杯雪水。小道士看著他笑了一下,拋下一句話後飄然而去,門複又無聲無息地關上。小道士說:

  「貧道救你一時,救不得你一世,不管是善緣還是孽因,都是前生前世修來的,小施主,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小靈傑呼地一聲從床上坐起來,揉揉眼睛,屋裡依然清輝遍地,一家人的呼吸聲平靜緩和,在靜夜裡襯出一派和煦可人的氣氛。小道士已蹤影不見,摸摸膝蓋,連半點疼痛感也沒了。他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又找不出證據,要是做夢,咋會膝蓋就真的不疼了呢?小靈傑忽然想起淨瓶裡插上柳枝是評書中觀音大士的行頭,心裡格登一下,心說莫不是觀音大士喬裝打扮,救我脫離苦海,並給我指點迷津。要是那樣,到底給我指點啥迷津呢?「敬我為人,歎我愚魯」,哦!對了,分明是觀音大士看我實心仁厚,本可以到名利場上游走一遭,博下彩頭,卻因此而大減成色,故而雖敬卻又歎息。小靈傑幾乎就認定自己想的是千真萬確,因為為人好的除了能讓別人從心眼裡崇敬一下以外,對他自己實在沒半分好處。對!就是這樣,小靈傑喃喃地拜謝了心目中聖潔的觀音大士,覺得眼前豁然開朗,現出一片大光明,大光明中有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矗立,殿門口立著無數個僕隸皂役,正沖他震天動地地叫:

  「迎接李大爺!」

  小靈傑被自己編造的美夢逗得眉開眼笑,更是睡不著了。

  躺床上平心靜氣想了想,覺得不如再在床上躺兩天好,讓爹媽再無微不至地體貼自己兩天,反正自己以後能掙大錢,到時候加倍還他們就是,趁這兩天工夫好好享受享受,養精蓄銳,以圖後舉。再說了,本來病這麼厲害忽地一下好完了,也太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為掩人耳目,避免洩露觀音大士的行蹤,也得再躺床上將養幾日。小靈傑主意拿定,於是心安理得地睡了過去,第二天醒來後依舊聲稱膝蓋疼得厲害,看著老爹老媽奔東跑西卻又唉聲歎氣地給他忙活,給他買好吃的,小傢伙只想偷笑,心說這太舒服了,倒不如一直病著好。再壞的孩子一病也成了乖寶寶,哈哈。在爹媽面前使個壞都能撈到這般好處,更何況對別人?再說,在爹媽眼前使壞畢竟還有些歉疚,對別人根本就不用考慮這個,要個心計,玩個手腕,哈哈!那還不啥都有了,小靈傑高興得禁不住想手舞足蹈。

  如是這般在床上熬了五六天,小傢伙實在耐不住了,膝蓋要是真疼那是沒辦法,不躺不行,眼下膝蓋也好了,再躺著真是如躺針氈,比疼著躺那兒還難受幾分。小傢伙自忖業已為復原墊了不少底,於是這天下午就揭了被子跳床下了。家裡一個人都沒有,他自個鬧騰了一陣子,畢竟久病無強人,身子骨太虛,一會兒工夫累得腰又酸,腿又疼,於是坐下來靠著爐火歇息,剛好被辦完事回來的曹氏逮著。

  李家因為給小靈傑看病養病,把僅存的一點錢搗騰得乾乾淨淨,店家催房租催了幾次,胡胡李都給他湊不出來。那會兒是有兒子的病這塊心病,別的事再大也夾不進胡胡李夫婦眼裡,一門心思全想著給兒子看病,小靈傑病一好,經濟問題立刻又見縫插針鑽了進來,胡胡李計無所出,操完這件事的心再操那件,心裡淒慘得了不得,不自覺地每天又是長籲短歎,愁眉難展。

  這事還是得由小靈傑解決,小傢伙充足了乖寶寶,心情特別舒暢,看老爹急成那樣,一拍胸脯說這回事包在孩兒身上。胡胡李看兒子的神情不像說謊,況且這個二小子一到危難時總能石破天驚地來一下子,扭轉危局化為平安,這才心下稍安。

  小靈傑對老爹誇下了海口,昂首挺胸出了門,當然又是去找他的李開山爺爺。李爺爺又是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見著他,見面先逗了一會兒樂子。小靈傑把事情給他一說,李爺爺眼都沒眨,連說好說好說,三句話離不開本行,皮貨店的老闆當然也離不開皮子,他建議李家搞一個熟皮子的作坊,錢和雇大師傅的事兒由他負責。

  小靈傑也不道謝,明知道這回事在李爺爺身上是小菜一碟,說多了反顯得見外,於是哼著小曲晃晃悠悠回了家。幾天以後,西直門外堂子有間房坐東朝西豎起了一個小小的門面,門口掛著一個簡陋的木牌,寫的是「永德堂皮作坊」六個工整的大字。這就是李家的熟皮小作坊,木牌上的字是小靈傑費了一天工夫才寫成的,看上去還蠻像回事。

  李家人還清了店家的房租,全家都搬進了皮作坊。在李開山的幫助下,雇了個熟皮子的師傅,熟出的皮子由同增皮貨店負責銷售,這樣一舉兩得,雙方都沾光,形成了生產到銷售一條龍。李家人全家齊上陣,把永德堂皮作坊搞得紅紅火火,不久,當地人都開始稱呼李家是「皮硝李」。胡胡李的名稱倒在不知不覺中銷聲匿跡了。

  其實這也是李開山的過人之處,他曉得小靈傑人雖小,卻心高氣也傲,幫他太多反倒讓他感到心裡不舒服,彆扭。小傢伙又不是沒能耐,隨便插上兩手解決了眼下的困難,日後自然不愁他發達不了。搞熟皮子一則李開山給他負責銷路,不愁滯銷,幹多少都不用愁堆在家里弄不出去,二來熟皮子不是太難的活計,大人小孩都可以赤膊上陣弄兩下,所以李開山就選擇了熟皮子這個事情讓小靈傑去做。

  李家的作坊是皮硝李找的,不是李開山給的錢不夠用,而是皮硝李一輩子苦慣了,況且僅僅是為了顧個溫飽,撈兩小花費,也沒往發達處想,因而找的這個房子又是破破爛爛。這個作坊是個小小的四合院,房子破舊不堪,看得出原先的房主也是個窮困潦倒之家,不得已才出手轉讓。小院裡放著五口大缸,裡面盛著黃花綠沫的髒水,正屋的外牆上楔著一排大釘,上頭掛著亂七八糟的這皮那皮,好在眼下是臨近冬日,沒有那麼多蒼蠅嗡嗡叫著搗亂。可是那股子腥臭氣可也是沖天地熏人。天一轉冷,院裡坑坑窪窪的積的都是髒兮兮的冰水,李家就住在這樣一個環境裡,每日三更睡五更起地忙活。

  有了事幹,小靈傑的心卻轉著彎收不回來了,那兄弟四個每天都在老爹老媽的督促下不分晝夜地幹活。他倒是清閒,想幹了就幹兩下,不幹了就藉故開溜。皮硝李念他小小年紀就為李家立下了汗馬功勞,打心眼裡對他表示讚賞,心裡也認為讓這個聰明伶俐的二小子幹這種粗活實在虧材料,因而也不太管他。小靈傑就是瞅准了老爹這個弱點,家裡家外儼然以有功之臣自居。幾個兄弟對老二都自愧弗如,當然也沒法借他的光。

  這一日小傢伙又開溜了,沒精打采地跑到街上,瞅來瞅去沒啥事幹,日頭照得他直想打瞌睡,看看街上往來的每個人都是病懨懨的,臉上陰森森的。走到一個當街路口時,驀地覺得有啥東西在碰他腿,小傢伙低頭一看,是一個沒有腿的叫飯花子,皓首鳩面,葛衣百結,正跪在地上向他伸手要錢。小傢伙怒不打一處來,一蹬腿走了開去,走出老遠還回頭吐了口唾沫。被老叫化子那麼一打岔,小靈傑更沒力氣了,叫了一聲倒黴,便轉身往家走。走著走著,耳邊忽然聽見有人親親熱熱地叫少爺,他可沒想到是叫他,不停步地往前走得更快,那知一隻袖子竟生生被人扯住了,接著耳邊又是一聲「少爺」,比先前那聲叫得更為親熱。小靈傑回頭一看,見一個瘦子正沖他眯眯地笑。瘦子腦後拖著大清帝國的標準三尺長辮子,身上穿著紫褐色粗布夾袍,夾袍下露出槐花染的淺黃色單褲,腳蹬牛鼻式山崗子單鞋,腰裡紮著一條直隸流行的寬幅腰帶。小靈傑心說你是幹啥的,想找碴兒嗎?我正愁沒地兒撒氣呢?陪你玩到底。想到此處,小傢伙氣哼哼地說:

  「叫你家少爺有何貴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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