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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瘦子仍然在笑,長脖子一伸一伸,像是被人趕著跑的鵝,奴顏卑膝地對小靈傑說:

  「這位少爺,貧道慧眼識英豪,觀你非同凡人,想來必大富大貴,願為你相上一面,故而冒昧相擾,海涵海涵。」

  說完話瘦子一個長揖下去,頭快磕著了地。小靈傑看看瘦子的妝束,禁不住啞然失笑,心說這年頭是不是道士特別吃香,前一陣子我還人模鬼樣充了一番峨嵋山的道人,今兒你又玩兒上了。可你這身打扮咋看咋像攔路劫財的毛賊,還在這兒豬鼻孔插蔥——愣充大頭蒜。再往這位「道士」身後看,只見地上支著兩根彎彎曲曲的糟榆木棍,木棍上挑著一塊補丁摞補丁的白粗布帳子,帳子上寫著拙劣的六個大字:神算子張鐵口。帳子前面的地上又有同樣的一塊白粗布,上面寫的字體同樣拙劣,那上面是八個字:推測流年,未卜先知。

  字下面畫著一個太極圖,看下去不是圓的,倒像個大雞蛋形狀。

  小靈傑拔腿要走人,怕自己不小心笑出聲來讓張鐵口下不了臺,抓住他不放。這個張鐵口自稱貧道,卻是滿口江湖黑話,小靈傑懷疑他是黑道上的人物,因為剪徑打劫撈不到錢,才轉行替人相面。這種人窮凶極惡,小靈傑怕捅了漏子擔當不起。可是轉念又一想,光天化日之下,他還能吃了我不成,索性讓他算一卦也好。為啥小傢伙忽然又這麼想呢?因為這兩天他正茶飯不思地想著咋樣兒才能飛黃騰達,有人吹他他自然高興,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了嘛!計議到此,小靈傑臉上笑開了花,脫口而出:

  「請問道長,在下貴在何處,富在哪方?」

  「道人」不直接回答他的問話,沖來往行人一拂手,又玩起了王婆賣瓜的本事:

  「列位看官,貧道遠投高師二十餘載,學成出門,而今胸懷天機,預卜流年,指點迷津,普渡眾生。」

  道人這兒一叫,倒真有不少人圍了上來。道人做足了套頭,這才指著小靈傑說:

  「貧道生來以真言為本,我看這位少爺,雖然衣衫襤褸,袖線飄零,愁眉不展,似有重憂,然則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不失王侯貴人麗質,日後必乘風破浪,飛黃騰達。」

  眾人側目而視,果然見小靈傑雖然年齡幼小,衣飾襤褸,但卻鼓鼻鼓眼,端莊秀氣,猶如戲臺上的公子王侯。

  道人咽了一口唾沫,又手指李蓮英的眉頭加重語氣說:

  「諸位請看,這位少爺眉心的這顆痦子……」

  小靈傑眉心確是有顆痦子,是左眼眉心,這時候摸著還鼓溜溜的,小靈傑一聽道人提到他那顆痦子,不由得想起了老媽小時候給他說的事。老媽說他生下來那天,她看見房梁上有一條大長蟲正在吃一隻小燕子,老媽向來很珍愛小燕子,在農村都說小燕子是神蟲,碰它一下神都要怪罪的。可是這會兒老媽卻喜上眉梢,說長蟲吃燕,有人坐縣,我兒長大了保准能坐大官。

  道士此刻眉毛一揚,忽然倒吸一口涼氣,高聲大氣地說:

  「啊呀呀,這位少爺,貧道直言相告,你的小便上還有一個痦子,這在相書上叫龍走玉柱,虎臥深叢,生相叫做『喜鵲登梅』,這可是帝王之相啊!」

  他說得一本正經,眉飛色舞,似乎小靈傑此刻已成了真龍天子。

  看熱鬧的瞬時炸了窩,半信半疑地看小靈傑,道人看大家似乎不信,插嘴又說:

  「諸位如若不信,可以當面驗證,請問這位少爺,貧道所言是也不是?」

  小靈傑很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圍觀的人群這下子更熱鬧了,有幾個棒小夥子叫喚著摩拳擦掌準備扒下小靈傑的褲子當面驗證。小傢伙還沒從高興勁兒中反應過來,就被幾個後生按到了地上,那幾位七手八腳扒開小傢伙的褲子一看,果不其然,一顆鼓溜溜的大痦子,端端正正長在小傢伙的小便上,那幾位這才服了勁,撅嘴瞪眼地沖道士發愣。

  相面是不能白相的,得給錢。小靈傑喜滋滋地正想往兜裡摸錢,那只手被道士一把抓住。道士畢恭畢敬地把一把製錢塞到小靈傑手裡,臉向著大傢伙兒說:

  「相面的有個規矩,對大富大貴的人不但不收銀子,還要倒貼幾個,人往高處走嘛,這麼好的面相相一輩子也未必能碰著一個,討個吉利,希望這位少爺日後真到了大富大貴,別忘了貧道今日之真言預卜,如果少爺心腸好,回家後就替貧道給上神燒兩刀紙,替我求天恕罪吧!天機不可輕易洩露,貧道剛才得意忘形,不小心洩露了天機,恐怕要遭天譴、折陽壽啊!還有,相面的碰到有血光之災或不日就得離開人世的,也不收錢,因我幹我們這行的都不是常人,有一顆悲天憫人之心,你想想,我活人咋能收他快死人的錢,也是要折陽壽的啊!」

  道士連聲歎息,目光在諸人身上遊移不定,忽然間,他一把扯住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夥子,在他臉上仔細端詳了一陣子,大驚失色說:

  「這位少爺,你這幾天可是要行黴運啊,你看你面罩黑氣,天門洞開,若不是碰上貧道,小命怕是休矣!」

  小夥子本來是湊趣看熱鬧,冷不丁被道士這幾句話一說,只唬得他魂飛天外,面無人色。顫巍巍地說:

  「你……你……你說……說啥?」

  小靈傑此刻已抓著那把製錢跑遠了,比拾著個金元寶都高興,精神來了,眼睛也亮了,跑到家裡見一家大小都在忙著熟皮子,小傢伙高興的暈了頭,沒小心眼前放著一個錐子,剛好又擦住那受傷剛好的膝蓋,當時就覺得又麻又癢。胡胡李這下不敢輕心了,跑到街上買回來一張狗皮膏藥,用火烤了一下,給兒子貼在傷處,扶他到床上去歇。也不知是蘸進了剛灑出的熱皮子的污水,還是又該小傢伙受洋罪。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我的媽呀!傷口已腫成柿子那麼大了,不得已把膏藥揭下來一看,只見瘡口上頭有大大小小七個窟窿眼,有兩個向外沁著膿水,還有一個一張一合地動,裡面卻沒有膿汁,露著粉紅色的肉。仔細端詳一下,有鼻子有眼的活像個小人腦袋。小靈傑頭轟就大了。那天晚上那個小人臉一下子蹦到他眼前,小人說的話他還記得清清楚楚,是「過幾天我再找你算總帳。」這下子小靈傑五臟俱焚,萬念俱灰,心說完了,完了,這些天的如意算盤如今都化成南柯一夢,付諸東流之水了,得罪了那個小人還能有好過的,這番死定了,完了!完了!都怪那個狗娘養的臭道士,說的啥龍走玉柱,虎臥深叢,都是騙人的鬼話!我要不是高興瘋了也不會那麼大一個錐子都看不見,偏偏就把膝蓋頂在上面,他娘的,他娘的,我完了,我完了。

  小靈傑徹底崩潰了,一天工夫就瘦得脫了相,臉也走了形,神志也有些不清,癡癡呆呆地喃喃罵人,也不知是罵誰。

  曹氏和胡胡李相對無言,心說你看看這叫啥事兒,李家進京之後過了幾天舒心日子?不是有人找碴兒,就是自家一個勁出事。眼看著兒子這膝蓋全好了,這麼一折騰竟比原先還厲害,還不如一直不好,讓人高興兩天之後再受驟然打擊,心裡更加難受。

  其實這時候不管是心靈還是肉體,最難受的都是小靈傑。

  小傢伙這才叫揚子江中翻船,萬丈高樓失足呢。正志滿意得時,摟頭蓋臉一悶棍,不但飛黃騰達要成泡影,命都怕是要舍掉,這個落差,從天上到地獄,再有涵養的人也受不了,更何況他還是一個小孩子。

  小靈傑在床上躺了三天,水米沒有沾牙,只是一個勁地咬牙切齒罵娘。常言道:兒是娘的心頭肉。曹氏看著兒子成了這樣,心疼得直想自己替他難受,孩子雖然不少,正象一個人的十根手指,咬咬那個都疼死人呐。可現下只有看兒子躺在床上掙扎,無計可施。

  這天曹氏正坐在兒子床頭上暗自垂淚,忽然聽見一縷笛聲由遠而近,她側耳細聽,這笛聲悠揚頓挫,聲聲入耳,有如龍飛鳳舞,百鳥朝鳳,又如百花齊放,落英繽紛。曹氏不自覺聽得入了神,正努力捕捉那串悅耳動聽的音符,笛聲嘎然而止,餘韻徐歇,就聽得一個閩南腔吆喝道:

  「看病啦,包治各種疑難雜症,不管是腰腿疼,心口疼,大病小病,還是心病,一律包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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