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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小靈傑由此聯想到了自己的處境,張老先生講過的一句詩「同是天涯淪落人」也在此際驟然躍入了他的腦海。張老先生說這句詩是白樂天寫的,白樂天得罪了權貴,被貶到一個小地方江州做司馬,一天晚上出去送友人回家,在江岸上聽到一個人彈琵琶,白樂天雅興頓生,派人去把彈琵琶者叫過來,是一個半老的徐娘,白樂天問她為何琵琶彈得那麼幽怨,那麼動感情,徐娘珠淚頓落,哀哀婉婉地述說了身世。說她原是一個歌妓,也曾經風光過一把,等人老珠黃了,沒有公子哥兒再去給她捧場,衣食無著,只得嫁給了商人。商人長年奔波在外,難得有幾天在家,因而她把自己身世,融情入琵琶,才彈成那樣。白樂天觸此生情,想想自己受奸人陷害,一腔抱負不得施展,雖然學會了文韜武藝,卻無法忠孝帝王,豈不是與歌妓的境遇相同,白樂天不由得當著大傢伙兒的面大放悲聲,把穿著的青衣裳都哭濕完了。小靈傑由此及彼,想想那個可憐巴巴的小道士,雖然沒有生命之憂,可是天天坐在天橋上袒背赤足等著,還得受常人不能受的洋罪,難道不是比眼下自己的境況還慘嗎?小靈傑不由得眼圈也紅了,問老媽要了一把零錢,用一張破布包著,不聲不響地拋到場子中間,然後默默地示意讓老媽推著自己出了人堆。身後有一陣議論聲響起,小靈傑充耳不聞,此刻他的心情壞到了極點,只想遠遠地逃出人堆,找個地方大哭一場。

  熱鬧的地方還有很多,曹氏上廟裡燒香拜佛的目的還沒有實現,小靈傑已全然沒了心情,一勁催著趕快回去。曹氏不敢違了兒子的意志,只得逆了人流推著兒子往回走。

  一路上小靈傑好像連斜著身躺著的勁兒都沒了,頭懨懨地歪在一邊,連眼睛都懶得睜。他一直在心裡考慮一個問題,人到底活著圖個啥?世上當真沒有幾個好人了嗎?為什麼看到有人受難,大傢伙兒都置之不理?人活著難道僅僅就是為了自己活得好嗎?小道士強撐著募錢修建道觀又是為啥?人,簡簡單單的兩筆就能寫出來,咋會活一輩子活得那麼複雜。有的人明明是壞人偏偏就長壽。狗柱他爹媽難道是壞人,咋就被閻王爺叫去那麼早;天兵難道就是壞人,咋會死了那麼多年輕小夥子,連個全屍都留不下。人活著到底做好人好還是做壞人好呢?小靈傑仔細盤算,他認識的人所共知的好人幾乎沒有一個好下場。老爹常提的王大伯被官府砍了頭,張老先生跳了河,蔡爺爺更慘,被亂刀分了屍。壞人呢?鄧天一頭上長瘡,腳上流膿,壞透頂了,卻活得那麼自在,又有錢又有勢。還有那麼多貪樁枉法,魚肉百姓,欺壓庶民的政府官員、地痞流氓,那一個不是春風得意,飛揚跋扈。

  照這樣分析,當好人還有啥用處,除非你不想得好死或想早死,兩個念頭在小靈傑心裡激烈地爭鬥,到最後他甚至懷疑自己把那麼多錢扔給小道士是不是太犯傻,那麼多人一分沒給從場子邊上離開後施施然走在路上,又有誰會因為他沒有可憐窮人而非難他責駡他,不是在場子邊呆過的誰也不會認得他,但即便是在場子邊呆過的,即便認出來還能咋樣兒,大家都沒給錢,誰不說誰。這世道上咋就壞人比好人要多呢?你小靈傑給他錢他還能給你些啥?也許他根本沒看見,看見了說不定不但不會感激你,可能還要在心裡罵你一句大傻瓜,因為他可能在這兒呆著根本就沒想著能弄幾個錢,他也許曉得人心都是壞的,他甚至可能就是以此方式檢驗誰是大傻瓜。小道士暫且不說,邊上的圍觀者的那陣議論聲中估計沒幾句是說小靈傑好話的,他們肯定有大多數人在肚裡罵,罵這個小傻瓜,這小小混蛋是從那兒冒出來的,難道就你有幾個臭錢?

  有錢了你把天下的窮鬼們都幫成富人,要沒這本事你就別在這兒抖份兒,襯得我們這些大老爺兒們都成了大壞蛋。小靈傑在心裡接連罵了自己好幾句大傻瓜、大笨蛋,心說我真是錢太多咬著手咬得疼了嗎?還是多得花不完,實在找不到地方扔出去,我何苦吃力不討好,去犯這個強勁,天下難人多得是,我又不能一個一個都幫到,我咋不去學著心安理得地作壞人,我咋不學。……小靈傑在一霎那間覺得以前的這麼長歲月都是白活,覺得自己以前想作好人純粹是鬼迷心竅,作壞人多好,壞到底,壞透頂。誰敢說鄧天一活得不好?他在欺壓別人時心裡絕對沒有半分愧疚,晚上睡覺根本就不會做惡夢嚇自己,因為他是壞人,他活著就是為了自己舒服,只要妨礙他活不舒服的他都會不遺餘力將之打倒,乃至整死,所有能讓他覺得幹了後會活得更舒服的事兒他都會不顧一切去幹。

  所以,他們才活得舒服,而且一天比一天舒服,他們沒有啥錯,誰都是為了自己。誰敢說自己做好事都是為了別人,當然你可以說是為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然而良心難道就不是你自己的嗎?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歸根結底還是為了自己。好人和壞人的區別某種意義上講就在於一個良心的有無,沒良心的不會為了良心去屈從別人使自己難受,有良心的因為受了良心的束縛,所以怎麼走都是磕磕拌拌,最後落得個為了良心丟掉性命,或者受苦受難一輩子。良心這玩意是絕對可以換錢的,小靈傑在閃念間堅定了自己的這個看法。只要丟掉良心,只要一心想著讓自己舒服,只要不瞻前顧後老為別人考慮,啥錢你弄不來,事實上好人窮困潦倒一生並不能證明他是笨蛋,相反可能是因為他太聰明,聰明的老是擺脫不掉良心的糾纏,所以很多扔掉良心換錢的事都被他錯過了。象龍四,有啥本事,就只憑著無賴和那兩膀子蠻力,誰敢說他窮困潦倒,他有錢,他不愁吃不愁穿啥都不愁。老爹呢?辛苦掙扎了半輩子,做一點對不住人的事得難受好幾天,結果呢?到處受人欺負,地被人家占去不說,還被人變著法轟出老家……

  小靈傑下定決心要學壞了,他相信世上壞人那麼多,多他一個也不多,少他一個也不少,但對他而言,學壞絕對比學好要容易,而且學壞了還可以過得好些,也可以讓爹媽少受別人欺負,多享兩天福,……

  可是,腿上的傷——,生死難料,小靈傑的滔滔思路又在這個難題上擱了淺。

  二、「我一定要當老公!」

  〖一個老道給小李蓮英算了一卦,其中的一句偈語是:「不入空門入皇門」。小李蓮英聽後,竟暈乎乎地尤如騰雲駕霧一般,忍不住地大叫:「我一定要當老公!」 〗

  天橋回來之後,小靈傑的傷口奇跡般好了起來,胡胡李夫婦已經沒辦法可想,明知治也白治,所以整日裡只盡著好吃的給他買著吃,想著是讓他好好吃些東西補補屈。那知小傢伙又在床上呆了三天兩晌午後,有一天后響,曹氏出去辦了點事,回來推門一看,小傢伙竟然正笑咪味地端坐在鍋臺臉前面烤火,看起來雖然很是憔悴,不過病容倒去了不少。曹氏大喜過望,也不曉得該說啥好了,也不想問小傢伙到底為啥突然就好了起來,只是雙手合什一勁喃喃地說: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原來小靈傑那晚回來後,在床上輾轉反側睡不著,腿上的傷因為出去折騰了一天,更是火燒火燎般地疼痛。他微微欠起身看了看,一家人都已睡著,清冷的月光從窗縫裡灑進來,淡淡地籠罩在每個人臉上。小靈傑不敢大聲呻吟,生怕把爹媽不小心弄醒後再令他們擔心。於是硬撐著躺在床上咬住牙不吭聲,實在疼得不行就用手在床板上用力摳,到最後他也不曉得到底是膝蓋疼得厲害還是手指尖疼得更厲害了,似乎全身上下都已被一片祥和的疼痛氣氛包圍,他已分不清到底啥叫疼痛,是自己在疼還是別人在疼,是疼痛使他難受還是他讓疼痛難受,似乎他和疼痛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整體。

  疼痛變成一個具體的有鼻子有眼還會怪笑的小東西,坐在他肚子上沖他張牙舞爪,擠眉弄眼。恍惚中他覺得自己伸出去了一隻手臂,疼痛猝不及防,應手而倒,化成了一個哭喪著的小孩臉,和他差不多大小,僅僅就是一張臉,在他眼皮子底下晃動,眼裡淌著淚,嘴裡還狠狠地悅:「小傢伙,你等著,過幾天我再跟算總帳,嗚嗚嗚!我就不信你比我還厲害,嗚嗚嗚」。小靈傑忙著想張口申辯,他真是不想再讓疼痛來找他了,而那時他靈台一片空明地認識到那個小人臉就是疼痛的化身。小人臉倏忽不見,小靈傑張大了嘴在床上吼叫,仍無濟於事,小人臉根本不再出現。門在這時忽然就無聲無息地開了一道縫,一陣涼風吹進來,小靈傑頓時覺得神清氣爽,回頭看時,床前早站了一個人。

  床前站著的是白天那個小道士,雖然他換了一身打扮,顯得齊整脫俗了些,小靈傑還是一眼便把他認了出來。因為小道士那雙含羞忍辱的眼睛已被他銘刻五內,他想忘也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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