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蓮英 | 上頁 下頁 |
一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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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中間有很嚴格的規矩,平常人想加入走會的行列要經過會首的檢驗才可以。會首就是各村上負責走會的頭兒,由德高望重的人充任,一到會期,走會的所有人必須得一切行動聽會首分付。他們是一個極其嚴密的團體。會首大家一般稱之為「老督管」,他用以指揮會眾的信物是一面白色的小三角旗,那旗看著不起眼,在會眾眼裡可是比皇上的聖旨都管用。到走會時候,會首走在最前,令旗一揮,該進則進,該停就得停,會首後面是一個持「七星督旗」的會友,七星督旗相當於將軍行軍打仗時豎的寫著將軍姓氏官職的旗幟那種作用,表明這個走會的是屬那個團體。 七星督旗一般是黑底白星,星有七個,寓意是北斗七星。督旗後有四到八個號手,號的模樣像鑼,直徑約有二尺大小,由廣銅鑄造,敲起來聲音鏗鏘,震耳欲聾,極有威勢。號後面是四到八挑籠子,籠子是像籠屜形的東西,裡邊裝的是拜佛用的香燭.還有走會用的樂器、服裝、道具等物件。籠子四周等距離豎著四根竹竿,每根竹杆上都有一面「幌子」。幌子也是一種三角形的小旗,大多是黃顏色,也有用白顏色的,旗下拴著一長串黃銅鈴鐺,隊伍行進時,小旗迎風招展,號震天地響,小鈴鐺清脆悅耳地響在身邊,各種民間樂器前呼後應,形成一組古樸雄渾的民間交響音樂。走會的有句行話,叫做「中幡怕過牌樓,獅子怕過橋」,因為舉中幡的一過牌樓,不管牌樓有多高,都得在這邊用力把中幡擲到那邊,然後飛跑過牌樓再將它穩穩接在手裡。 中幡又長又粗,斤兩重不說接著又極不方便,因而玩中幡的不但兩臂要有大力氣,還得有一定技巧,就這樣弄不好還要砸鍋。所以,走會的逢到中幡過牌樓都會捏一把汗,而真正藝高人膽大的,也就是靠這個爭強鬥勝,引人注目。因為大傢伙兒都曉得中幡過牌樓有好故事,一到這會兒都擠扁頭看。「獅子怕過橋」是因為耍獅子的一到橋上就得玩獅子戲水,根據橋面高低有單獅戲水、雙獅戲水、三獅戲水等等,耍獅子的一個人玩的獅子叫「少獅」,兩個人玩的叫「太獅」,三獅戲水是獅子戲水中難度最大的,當然也最見真功夫。最上面一個是太獅,用腳勾在橋欄上,下面再吊一個太獅、最下面是一個少獅,玩獅子的五個人一連串用手抓住下一個人的腳,最下面一個探身入水,撩起水花,陽光下看去,波光點點。確實讓人心動。除了這兩類高難節目,其餘的如高蹺、秧歌都很好玩,而五虎棍、雙石頭等單純就是表演武術。走會的碰著面都有一套見面的禮節,弄不好極有可能演成雙方大打出手,兩敗俱傷。一個走會的正在前面走時,如果把七星督旗掛在顯眼的樹梢上,那就表示後面的大隊人馬稍安勿躁,再往前走別怪我們不客氣。 道光十六年的時候有一次走會,小車會不小心踩了雙石頭的場子。雙方一語不合,大肆械鬥,死了十來個人,都是身強力壯的棒小夥子。兩個走會的集團要是關係比較好,見面客套,年紀出較老的會首得讓年紀比較輕的會首說「您多虔誠」,不和的則對老的說「您多承讓」。客套完畢,雙方互一拱手,開談正題。正題是關於走會的各個組織到底怎樣走的問題。這時候老會首和年輕會首都得絞盡腦汁,因為他們的每個舉動,每句話都關係著自己組織的生死存亡,失面子、報名分對走會的組織就意味著死亡。雙方唇槍舌劍,互不相讓,弄不好就得拳腳上見真章。…… 擠到到晌午時,曹氏才和小靈傑慢騰騰挪上了天橋。天橋並不太大,橋邊護欄土雕著奇形怪狀的花紋,被遊人摸得光溜溜的。走上橋面時小靈傑從車上欠起身,看見橋邊外伸出一個個石雕的龍頭,龍頭嘴裡的管道和橋面上的小圓洞相連,是下雨時漏水用的。橋上剛過了一個走會的,號聲和鼓聲已到很遠的前面,仍然震耳欲聾,橋上的人大多跟著走會的潮水般湧到橋那邊,橋上出現了暫時的鬆散,跑得累的遊人扶著橋欄三三兩兩地議論三獅戲水的好處。橋上清風拂面,憑欄遠眺,一派朦朧,遠處的城牆被垂柳綠樹掩映,乍一脫離喧囂嘈雜的人群,在橋邊看一看,絲絲涼意浸入心脾,只讓人覺得倒不如在綠樹之下。水泊之畔,結廬人境,無喧囂人聲,無車馬相擾,逍遙一生,快活一世的好。 小靈傑愣了一會兒,回過頭來,心頭不免如薄霧般飄起一縷悵然,他輕輕喟歎了一聲。想起自己腿上的傷,那麼小的一個傷口愈演愈烈,竟會那麼多郎中醫士束手無策,如果是要害部位的毛病,郎中得出這種診斷,恐怕就得準備再世為人了。然而膝蓋雖然離心尚遠,照此下去,久治不愈,終也會危及生命,往好一點說就是廢掉一條腿,從此就得拄著拐棍,再不能和其他小夥伴一樣蹦跳著玩,還得忍受別人的白眼和冷嘲熱諷。到那時活著還有啥意思,即使會一朝發達,也不過在世人眼裡博個驚世駭俗的怪物的稱號。再活下去確真是沒了啥意思,還不如早些死掉。天橋下一池碧水,紋絲不動、宛如暖玉,看不見底,觸目生寒,倒是一個葬身的好所在。……可是,自己萬一真跳到橋下,能死了一了白了,從此不再聽聞紅塵喧鬧,爹媽雖則會難受一陣子,還有老大他們四個,傷心一時肯定就會過來了。萬一要是死不了,被人救起來,從此恐怕就得讓爹媽永遠放不下心,拖累他們終生了。 小靈傑在車上浮想聯翩,曹氏早已推著小車緩緩到了橋下。前面人聲驟然鼎沸,小靈傑幡然醒悟,定睛一看,眼前圍著一堆人,正在高聲大氣地叫嚷,大傢伙兒臉上大多是看見別人倒黴的興災樂禍的笑容。一個小夥子從人堆裡越眾擠出時甚至照地上吐了口唾沫,恨恨地說: 「我可憐你,誰可憐我呀?老爺們兒這麼大歲數了,連個暖腳的都沒有,你咋不發發善心給我找一個去,嚇!」 只有幾個年紀比較大的人向人群中探了探身,小靈傑聽見有銅錢掉地上的哐啷哐啷響,這幾個人轉過身來,搖搖頭歎口氣便走了。 人不太多,曹氏沒費多大勁就找了個缺口把小靈傑推進去。只見圈子中間坐了一個小道士,小道士披頭散髮,遮住半邊臉龐,露出的半邊臉上滿是汗,看他年紀充其量也就只有十一二歲。小道士赤著腳,還袒著背。已經十來月份的天了,也不知冷不冷。從小道士穿著的那條破破爛爛的褲子上絕對看不出他是啥身份。表明他目的的是地上放著的一張白紙,紙上寫了寥寥幾個字,色作紫紅,觸目驚心,好像是用鮮血寫成後凝幹的,紙上寫的是: 「道觀失修,望求君子施捨一磚一瓦。」 說是磚瓦,大傢伙兒總不成從家裡搬著磚瓦跑過來施捨給他,地上放著七八個咸豐通寶。小靈傑看得心寒,從早晨到現在,天橋上你來我往地過了多少人,小道士才募到了七八個銅錢,照此下去,道觀到猴年馬月估計也建不起來,難道真像老人們說的那樣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了嗎?抬頭看看眼前這些個笑語鶯聲的仕女和衣冠楚楚、油頭粉面的公子哥兒,他們哪能缺那幾個咸豐通寶花銷,可是他們中有誰向場子中間扔過一個銅錢,看他們的樣子,打死小靈傑他都不會相信這些人會這麼鐵石心腸,竟能冷眼看著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熬刑法似地等著募錢而毫不動心。 小靈傑心寒的原因倒不僅僅是因為大傢伙兒看到一個小道士在那兒坐著等人捐錢而無人過問,倘若讓他看見一個穿得衣帽整齊、悠閒自得、面目狡猾地伸出雙手向小靈傑討錢,口齒伶俐地說是道觀失修,為了修建而求施捨,只怕小靈傑就是給他,心裡也會犯疑,懷疑他是無賴子弟遊手好閒出來騙錢。眼前的小道士不是那樣,他端坐在地上,兩手捧在胸前盤著腿,完全是道人打坐的架式,目視鼻尖,蓬亂的頭髮上壓著五塊青磚,頭髮已被汗水濕透,磚底的灰粉隨汗流到他臉上,有一道甚至流進了眼睛,小道士不敢閉眼,那只流進灰粉的眼睛分明在往外大滴地淌淚。小道士的兩條胳膊上各壓著五塊青磚,兩條大腿上又是各五塊,那可是二十五塊大青磚呀!小靈傑看看道士袒露著的麻杆似的細胳膊,心說就憑他紋絲不動地坐著受這份苦也值許多個銅錢了,可惜他眼前的空地上就只有七八枚銅錢孤零零地躺在那兒。小靈傑又氣又怒,直想跳起來把站在邊上指指戳戳的遊人一個個臭駡一頓。 人在自己遇到困難或身處絕境時往往最易激發同情心,因為他在那時候才更有可能設身處地地推己及人替別人多想一些。一個人身處順境時絕對不會去顧及身邊眾人的疾苦,至少他不會主動去替別人想啥事情,即使想了也常常是往壞處想,即使是往好處想也絕不會想到去伸手相幫。所以世上既便有那麼多受正人君子咒駡的奸邪小人,事實上每個人都是如此,套一句俗話叫「站著說話不腰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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