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蓮英 | 上頁 下頁
九五


  「還不是人窮志短,又加上天災人禍,俺從老家出來十多年了。那會兒家裡有四口人,一場大旱餓死了兩個,爹媽死了,剩下俺和一個小弟弟。村裡人都往外逃荒,俺也扯著弟弟逃了出來,本來是想上關東,走錯了路,快到這兒時,俺弟弟他又害了急病,挨了兩天就嗚呼了,我也心灰意冷,累得不想再往前走,於是就呆到這兒了,唉!日子難混,錢難掙,屎難吃呀!俺在這兒先是當要飯花子,當了兩三年,雖說受了不少氣,可總算能填飽肚子。後來不知咋地一想覺得應該討房媳婦,給李家續上煙火,你看看,幹這行俺幹了十來年了,別說是媳婦,房租都幾乎交不起,一到月末清算,老頭就得跟我屁股後頭要豬娃帳的地要。」

  胡胡李一聽心裡涼了半截,這補鞋匠要是日子過這麼清苦,又賺不來錢,他這個想法分明是被宣告泡了湯,下面又得重新物色差使,然而胡胡李還沒輕易死心,試探著又問:

  「老哥,是不是幹這一行的太多了,沒大利可圖?」

  李鐵帆搖頭擺手,表示否定;「話也不能這麼說,幹啥都有三分利,偌大個京城,竄來竄去的人誰都不會光著腳,誰都得穿鞋,一穿鞋就有穿破那一天,補鞋匠的生意還管做,弄得好了,一天搞七八雙,回來就夠喝上兩壺,搞不好,少弄一點,也能夠上填飽肚子,打個比方,像你這麼捎家帶口子的,要萬一干上這個,顧住活命容易,日子緊巴是肯定的,俺窮是有其他花銷……」

  李鐵帆說到此處把頭低下了,瞅著掛在窗臺上的一個酒葫蘆發愣,胡胡李一下子明白過來,心裡又重新燃起希望之火。

  「李老哥,照您說的,我要幹這行行嗎?」

  胡胡李憋了半天的話終於出口,臉也在霎時間變得通紅,他怕會被誤會為和李鐵帆在一個鍋裡爭勺子,話剛說完連忙又補充著解釋:

  「老哥,兄弟初來乍到,好多事路都不懂得,以後還請老哥多提攜提攜,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兄弟的境況你也看到了,老婆孩子大大小小六七口子,都得靠我出去掙命,眼下是四外一摸黑,啥法也想不來,兄弟的意思是說,先在這行上搗估個十天半月,等情勢稍熟,路看得差不多清楚了,立刻就想其他辦法。」

  李鐵帆這下成了鋸嘴葫蘆,胡胡李接連問了好幾聲他一直都抽著旱煙悶聲不響。胡胡李清楚這位老哥的性子,猶豫不決肯定還有其他原因,果然,一袋煙抽完後李鐵帆說:

  「大兄弟,俺李鐵帆看你是個知心人,就把根底全給你說了,這北京城大大小小,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規矩,都有路數,你就說修鞋匠,也有不少講究,而且各個地方的手藝人都有一個頭目,說得難聽一點就是本地的地痞流氓,倚仗著地方一霸。為非作歹,誰要想橫插一杠子,不懂得他們的規矩是要吃虧的,你看他們這些人,那天當班,那天歇著都是行頭事先派好的人手。誰也不敢亂來,……按我說,這份窮手藝大兄弟還是別幹的好。」

  胡胡李心想咱總不能就非吊死在棵樹上,這個不行幹那個,於是便請李鐵帆給他介紹一個,李鐵帆囁嚅半晌,說:

  「咋說呢?說到底還只有這份窮手藝管做,利少,相對來說,比其他事兒麻煩要少一些,這樣吧,你買一個架子,再弄幾件工具,以後就在這一片串街走巷幹吧!千萬記住,別到街上出挑幹活。」

  胡胡李唯唯喏喏,從李鐵帆那兒告辭出來,便馬不停蹄地出去轉著購置工具,到下午時,啥東西都準備齊了。碎皮子是小靈傑從同增皮貨店搞來的,小傢伙還真有那麼幾下子手段,白天出去轉悠了一天,不知咋地就和皮貨店老闆混得廝熟,到晚上回家時背了半麻袋碎皮子,擱著夠用很長時間了。

  胡胡李是個精細人,一旦上心,幹啥都能幹得頭頭是道。

  就拿補鞋來說,真應了一回生,兩回熟,三回就是老師傅。第一天出去兜了一天,接了三雙鞋,從早上不停歇忙到喝罷湯,才算收工,回家一看,指頭肚都磨破了。第二天就不一樣了,摟了十件活也是幹到天黑。第三天出去,曹氏還沒做晚飯他就哼著小曲挑著擔子興沖沖回來了,曹氏一問才曉得他這一天弄了十三雙鞋,天快晚時想了想不能貪多,一天下來就照這樣也差不多。於是便收了攤趕回家去,當晚李鐵帆在這邊喝湯,胡胡李現場表演了一下技藝,看得李鐵帆直豎大拇指,說這人心氣靈了就是沒治,幹啥成啥,幹啥啥好,他那時學修鞋跟著師傅整整挨了三個月打,臨出師時師傅還告他就你這手藝得時刻悠著點兒防著那一天說不定就有人把攤子給你踹了。

  日子過得真是快,不知不覺過去了半月。這半月裡李家人歡馬叫,幾個小孩子一天到晚在外邊跑,拾個有用的廢物什麼的弄回來。胡胡李早上出門,天黑回家,曹氏飯菜都做好了,帶著孩子守著熱氣騰騰的飯鍋等他,一家人喜笑顏開地吃完晚飯。胡胡李和孩子們說些笑話或者把孩子們搞回來的木頭棍破鞋頭之類整治成家裡的小擺設,東西少了看不出來,半個月一過再看,家裡分明是這小玩意那小東西的琳琅滿目,花團錦簇起來了。家的氣氛是和樂而甜蜜的,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胡胡李又有了當初被四叔收養時同樣的幻夢。

  有一次他甚至夢見自己掙了很多很多銀子,衣帽光鮮地騎著高頭大馬,一溜煙地馳回了李賈村。裝銀子的大袋子沉甸甸地橫在馬背上嘩嘩作響,他直接把馬騎進鄧家大院,嚇得鄧家把門的家丁一屁股蹲到了地上。鄧天一正在屋裡的太師椅上養神,一見他進來目瞪口呆,他雄糾糾氣昂昂地把銀搭鏈一下子扔到鄧天一腳前面,算做那五畝好地一百倍的價錢。醒來後胡胡李獨自笑了一回,心說自己在夢裡真是犯傻,就真是有那麼多錢也不能扔給黑心肝的鄧天一擺闊氣,五畝地可以不要,錢要留著分給李賈村活著的窮哥們兒,然後他還要把幾個老人的墳瑩修葺一下,也顯示一下後輩的孝心。

  從那天以後小靈傑也跟著老爹串街走巷賺錢了。那幾天生意特別多,胡胡李一個人手忙腳亂也應付不了,把小靈傑帶上一則可以給他吆喝顧客,二則也給他打個下手,搓搓繩子,遞個小東小西,三則到沒活幹時,爺兒倆也可以忙裡偷閒拉拉胡琴,唱幾支小曲,目的不是為了解悶,說穿了就像今天在電視上做個廣告,提高一下知名度,招徠顧客。爺兒倆的補鞋挑很快招來了不少當地住戶的信任和好評,大傢伙看到小靈傑時都樂意和他聊一聊,小傢伙話說得極為老誠,見了顧客大老遠就大叔大爺地問好,再說爺兒倆的手頭都行,價錢又要的便宜,漸漸地有事沒事,爺兒倆的胡琴一響,就有一幫老頭老太太自動地搬著小馬紮從各自園子裡走出來匯到他們身邊,聊天說笑,幫忙拉生意。如是一來,爺兒倆每天少說也能搞個二三百個大錢,這已很不錯了。李鐵帆不無感慨地說,補鞋匠能補到這份上,絕對是福星高照的結果。然而,每次一轉到李家這邊,他仍然一遍一遍地重複那句老話,千萬記住,不要在街上支攤出挑。

  胡胡李滿口答應,心裡卻有些頗不以為然,已經幹三月把子了,別說沒人找他們麻煩,連對著他們爺兒倆的臉說句狠話的人都沒有。胡胡李不免懷疑李鐵帆是怕他搶了生意,故而對他恐嚇,不讓他到大街上定點出攤。胡胡李理解這個老同鄉的難處,曉得他日子過得極為焦渴。因此心裡雖然對他有了著法,說起話來還是好言好語,沒有半分怠慢。不過出攤這回事嘛,經胡胡李一核計,覺得還行,再說在一個地方打出了名氣,都是熟臉,有個啥事話也好說。於是,胡胡李和小靈傑沒有和李鐵帆打個招呼,就把攤支上了。

  那也是一個三岔路口,人比較多,補鞋的手藝人卻沒有一個。胡胡李事先在此有了群眾基礎,一把攤點定上生意更日見活便。那兩日胡胡李又狠狠心扯了兩塊布,給二兒和自己一人做了身新衣裳,穿出去坐在行人如織的大街上也並不顯得有啥寒磣。再者時間也長了,人頭都熟了,陌生感一去,自然而然和周圍人消除了隔閡,打成一片。胡胡李有時轉念不過來竟也會突發奇想,錯認為自己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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