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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隨著半老頭進去大門,眼前是一道甬路,又窄又髒,甬路兩邊是兩排門挨著門的小屋。門和牆全都髒兮兮的,一直往裡走,左手最裡兩間稍大一點,其中一個已住上了人,只有一個是鐵將軍把門,老頭把門打開,將鑰匙交給胡胡李,也不說話,轉頭就走。

  胡胡李推門進去,方知老太太做了件好事,屋裡是一片狼籍,烏煙瘴氣,亂七八糟的廢舊東西,布片、斷磚、乾草堆滿一地,角落裡還有一堆爐灰沒有倒出去,顯然上一任的主家走前沒有整理,而旅店老闆看來也是個執事人,連門面都不圖。不過這樣的房子眼下倒正是胡胡李希望的,因為它價錢便宜,進門之後胡胡李和老闆商量了一下價錢,胡胡李對之極為滿意,髒、亂、差他並不怕,大大小小一家人誰都有手,這麼小的房子整理一下也不費啥事,唯一的缺點是房子太低,像胡胡李這種個頭的就得弓著腰進出,否則就要磕破腦瓜。

  屋裡有一排通炕,是靠裡半間放的,住的地方倒挺寬裕,通風,透亮,保暖,各方面在胡胡李看來也並不錯,一家人灰頭土臉忙活了半天,把小屋裡整理得一乾二淨,煥然一新。

  當然這都是相對而言,一乾二淨是比原來滿地雜物、一腳踩上去塵灰撲面說的,煥然一新是指牆上原來塗抹的亂七八糟的,諸如幹鼻涕、小孩興之所至畫的圖案,還有不小心搞上的爐灰等等現在被刷下去了,而且細心的曹氏還用草紙把牆上裝裱了一遍。最後再灑上些淨水,推開窗子,讓晌午後的陽光暖融融地照進來。胡胡李坐在暗影裡看著妻子半邊臉被日光照得發紅透明,幾個孩子很快適應了環境,在床上玩著,打得不可開交,心裡陡地一熱,如果自己能再掙些銀錢,別讓一家人餓著,一輩子就住在這個地方也未嘗不可呀!只要妻子孩子高興,他胡胡李還有啥要求,一概沒有。能照此下去,兜裡再能裝兩個閒錢,不至於突然來個意外的壞事措手不及,也就夠了。

  胡胡李過去坐到曹氏身旁,輕手輕腳地在她頭髮上撫弄了一下,曹氏回過頭來,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目光依舊融融,胡胡李醉了……

  當晚,就是李家在北京城落腳棲身的第一天晚上,胡胡李特意買了些醃熟豬頭肉,又讓曹氏做了幾個時鮮菜蔬,一家人圍坐著美美地吃了一頓。胡胡李買肉回來時順便捎了半斤酒,曹氏和幾個孩子一人抿了幾小口,剩下的也就二三兩的模樣。就這喝得胡胡李兩眼發直,面如噴火般地紅。幾個小孩子在家時誰也跟酒沒有緣份,小靈傑那次大舉前往鬼地時喝過周鐵蛋兩口老酒,嗓子眼疼了好幾天,從此一見這種水一樣但卻辛辣無比的東西頭就發脹。但是這幾位害怕不喝一口老爹太冷落了,所以捏著脖子一人勉為其難地抿了點,然後五六雙筷子便在幾個菜盤裡捉對廝殺。

  菜並不多,胡胡李是算夠兩個月的房租還雜七雜八能預想到的花銷後擠出來幾個銅錢買的。五個小傢伙先是一齊把筷子伸向豬頭肉,一人兩筷子都平均不上,然後是青菜,最後小五把盤底殘存的斑斑點點的菜汁都用舌頭舐了一遍。胡胡李在房邊看得眼睛發酸,連打了兩個飽嗝,酒勁往上一湧,他有些坐不穩了。不過這樣也好,胡胡李借著這股子勁頭在妻兒面前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演講了一番,主體思想是要李家大小同心協力,在北京城站穩腳跟,儘量把日子過得好一點。李家的幾個孩子從來沒有見過老爹有如此高明的口才,看著老爹兩眼發直,在凳子上東搖西晃地飛著唾沫星子講,幾個人眼睛也跟著直了。胡胡李邊說邊打飽嗝,好在在座幾位都喝了酒墊著底,倒也聞不出隨著胡胡李的呼吸噴出的濃烈酒氣。胡胡李說:

  「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還有孩他媽,你們都在,呃……,今兒晚上應該說是咱李家大喜的日子,其一,咱從老家歷經千難萬險逃到這兒,總算撿了幾條命,咱們家還全著,比起路上那些死……人,咱們得認理,那就是咱們能活著到這兒確確實實不容易,就因為這點,咱們就得好好想想,說一句難聽的,咱不能虧待咱們的命。到了京城,咱們是上上下下一摸黑,別說八竿子打得著的親戚,就是熟人都沒有一個。說咱們大喜還有別的原因,鄧員外,不,鄧天一這個狗雜種是變著法把咱們的地給弄走了,把咱們也轟到這兒了,不過,咱們是真的到了這兒,指不定哪天,咱們發了跡,咱們還要回去,回去要咱們那幾畝地。不單單是地,都是站起多高的人,咱不蒸饅頭爭口氣。咱從李賈逃到這兒,按說是被災荒逼得走投無路,實際你們也都曉得,就是鄧天一這個王八羔子,所以,到這兒來也未必就是壞事,按我說也算大喜之一喜。這是天子腳下,東西好,錢難不難賺還不曉得,可是今兒那個老人家也說了,只要想走,沒有走不下去的路。不管從遠講,從近說,咱們從明兒個起,都得操上心,窮、苦、髒、累咱都不怕,咱來是為了活命,最初就只是為了活命,咱們不是來享福的,只要記住這點,我相信,咱至少不會窮得喝西北風,咱至少不會俄死在北京城裡。……」

  胡胡李說了很久,越說越來勁,到最後雖然嘴還在動,話卻含糊不清了。曹氏扶他到床上躺下,他總算又吐出了兩個清楚的字眼:

  「補……鞋……嗯」

  第二天一大早胡胡李就起來去了隔壁,就是挨著他們的那間房子,昨兒個從那兒走過時,胡胡李便上了心,那屋裡明顯是又黑又髒又亂,不過胡胡李看見閃開的門縫裡橫豎擺著好幾個箱子和擔挑,他肯定那裡邊住的是手藝人,估計也都是從家裡背井離鄉逃得一條性命後的窮苦人。胡胡李認為,這些人好歹比他多在這兒些時候,應該算是熟門熟戶,有個啥事兒總能多個幫襯,所以他想過去看看,拉拉關係。他總想著都是窮人出身,話咋說也能說一塊去,況且,就是昨晚上胡胡李最後吐口那兩個字,補鞋。他想學補鞋,要不他咋會要死氣活賴站著不走非看山東人補鞋。還貼進去幾個銅錢把那雙根本沒法再穿的破布鞋修整得花狗屁股似的。既在江邊站就有望海心,胡胡李打定這個主意是有他的想法的。他從小父母雙亡,流落街頭時衣裳破了都是靠他自己縫縫連連,補了又補,雖然是粗針大線的但總還能過得去,所以一看見那副線衣高架的挑子他便動了心,到這邊來也是想跟匠人打聽打聽行情,看幹這活有沒有利。

  其時天還早,胡胡李一進去便發現自己來得晚了。屋裡是對面笑的大通炕,通炕上並排放的都是又髒又破的鋪蓋卷,人顯然是走了,被子淩亂地窩在一起,房間裡到處都是黴味,另外還有一股子嗆人的煙氣。屋裡很暗,那些擔子箱子排在正中,還沒有擔走,一個擔子上是板凳,上邊鑲著一塊磨刀石,那是磨剪子、磨菜刀的;還有一個擔子上有兩個抽屜式的小櫃子,上面安著兩個小銅鑼,不用問,這是鋸盆鋸碗的;還有一個便是那種線底高架了的挑子,毫無疑問,這裡邊住的也有補鞋師傅。

  屋裡光線暗,胡胡李進去之後連叫了兩聲師傅,沒人應聲,他帶上門正準備往外走,最裡邊那個昏暗的角落裡忽然有人發問:

  「誰呀!大清早的在這兒大呼小叫,有啥事?」

  胡胡李轉身,聽見角落裡有極不耐煩的哼哼和穿衣裳聲,觸目卻是一片昏暗,啥也看不見。他聽出那聲音乍一入耳極為熟悉,好像是那個修鞋師傅,心中不由暗喜,心說要是真是他事兒就好辦多了,開是試探著問了問:

  「是同增皮貨店前的修鞋師傅嗎?」

  同增皮貨店是小靈傑回家說的,因為他一直呆在那兒聽老闆和南方人說話,那老闆要吹自己的皮貨,自然得一拍胸脯說我們同增皮貨店的皮貨如何如何,這個神情動作和那句話成了小靈傑竭力模仿的對象,回家後不停歇地笑著邊拍胸脯邊嘟囔同增皮貨店,所以胡胡李曉得匠人攤子後邊的那個皮貨店叫啥。

  角落裡響動更大,一個人懶洋洋的反問:

  「是啊!昨天俺當班,大兄弟找俺有啥事?」

  果真是那位,而且看來已經把胡胡李認出來了。胡胡李狂喜,湊上去看時,那位已手忙腳亂地把衣裳穿好,光著腳板,盤腿坐在床上,打哈欠,睡眼朦朧的,好像是昨晚上沒睡好。

  有了第一次見面的經歷,又住成了鄰居,不自覺地兩個人就多了幾分親近感,話也談得放開了許多。原來這個人姓李名叫鐵帆,是山東青州府齊河縣人氏,說來說去和胡胡李還是一個李家掰不開的同家同姓。原來李賈村的李姓便是明朝永樂年間從那裡遷來的。這麼一拉呱,兩人更見親密,胡胡李問起他咋會千里迢迢從老家跑到這裡,李鐵帆一錘砸在床板上,氣恨恨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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