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蓮英 | 上頁 下頁 |
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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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胡李這回是信馬由韁,勝似閒庭信步。幾個小孩子看到啥稀奇古怪的東西便拉他過去看,他看到有啥好玩東西也招呼小孩子看。他自己也像小孩子一樣呵呵地笑,聚精會神地看,看個沒完。爺兒六個一路上你追我趕,嘻嘻哈哈地邊笑邊跑,路上經過的人瞅著他們,有幾個人不自覺地微笑出聲,但那笑聲中分明是讚賞而不是嘲弄。獨輪車此刻在曹氏手裡,她推著車落在後面慢慢地走,胡胡李時不時從幾個孩子堆裡回一下頭,伸出舌頭扮個怪模怪樣的鬼臉,逗得她捂著嘴直笑。 丁字路口朝西拐的路口有幾家皮貨店,看樣子生意還可以,店裡一律大聲嚷著,是老闆在和天南海北的買主談生意。 皮貨店外的牆根下擺著許多淺底高架的挑子,挑子上掛著一撮搓好的麻繩和一串串各形各色的皮角碎片。一個匠人正坐在小馬紮上,神情專注地穿針引線,他在補一個皮靴。其他的挑子房邊都擺著馬紮,卻不見人。幾個孩子躲到一家皮貨店的門背後聽一個南方人和老闆面紅耳赤地爭著價錢,南方人個子矮小,嗓門卻不小,嘰哩咕嚕地叫,嘴巴裡像銜了根稻草,話說得含糊不清。老闆此刻顯然是掌握著主動權,不慍不火,面含微笑,好像是他也聽不大懂南方人的話,好長時間才慢語輕聲地夾裡一句。南方人卻像是一隻豎著冠子的公雞,臉紅脖子粗,唾沫星子直飛。幾個小傢伙躲在門後聽得嘰嘰呱呱地笑,邊笑邊向老爹擠眉弄眼、招手,想讓他也過來看熱鬧。 胡胡李這工夫已經找到事兒了,他蹲在那個匠人旁邊看他補靴子。匠人起初並不理會,埋了頭只顧眼急手快地幹自己的活計。等那只靴子補好以後,匠人把它一下撂到旁邊擱著的筐籮裡,隨手又拾起另一隻,趁這當口抬頭問了一句,話音裡滿是火藥味,神情也極不耐煩: 「師傅,你補鞋嗎?」 「不,我隨便看看。」 胡胡李沖匠人滿臉堆笑,和顏悅色地回答。匠人有四十歲光景,滿臉鬍子拉碴兒、黑不溜秋的,坐在馬紮上塊頭顯得不是很大,眼神裡卻掩飾不住有一股子淩厲的冷氣。胡胡李聽出他的口音像是山東人。因為直隸和京城本就接壤,京南二三百地的人說話除了方言中某些詞匯外,大多數話和京城話所差無幾,而匠人嘴裡說出的話和王大哥到大城以後說的以山東話為底蘊的直隸話聽起來簡直一模一樣,再說他那股子威猛勁恐怕除山東人外,也找不出來幾個。匠人眼裡露出的冷氣哧得胡胡李心裡忐忑,一聽對方是山東人,就想以祖籍的關係套個近乎,因為「看看」倒不假,更重要的是胡胡李還有比看看更重要的目的。那知山東人一聽他只是隨便看看,「騰」就把手中剛撿起的靴子又扔掉了,豹眼圓睜,胡茬根根豎起: 「不補鞋呆一邊涼快去,別耽誤大爺幹活。」 胡胡李可沒想到這位補鞋師傅有這麼蠻橫,蹲他旁邊看看都不讓,可是他不願走,不得已低頭看了看腳上蹬的千層底布鞋,那鞋肯定是該補了,不是小補,而是大補,最好的辦法是鞋面一撕,重新上一層鞋面,只留下個鞋底即可。這麼幾天長途跋涉,都是鐵腳板磨著這雙布鞋拖過來的,前面都伸著舌頭,一隻上五個腳趾頭有四個露在外面,黑乎乎的像炭塊,另一隻腳趾頭倒是只漏了一個,可惜後邊全磨穿洞了,一走一「呱噠」,露著腳後跟,一閃念間胡胡李打定主意,湊上去沖匠人說: 「師傅,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腳上這雙鞋壞得太厲害,害怕不好整治,耽誤您太多工夫,不好意思,您看……」 匠人說完「一邊涼快」後果真開始幹活,好像他那句話就是聖旨,一說出來誰也不敢稍有忤逆。待胡胡李把腳上的鞋子褪下來,匠人很不滿意地嗯了一聲,拿起胡胡李的鞋子左看右看一番,又從挑子上扯下來一塊巴掌大的黑皮,眯著眼睛比劃了一陣,頭也不抬地說: 「能補,半個時辰以後來拿。」 聽話裡那意思還是要趕胡胡李走,胡胡李這下可找到了充足的理由,你給我補著鞋我總不成光著腳丫子亂跑。於是心安理得地從匠人旁邊搬過半截青磚,一屁股坐在上面,想伺機和匠人聊個天兒,打探點情報。 匠人開始補胡胡李的鞋之前從笸籮裡先拿起了一杆旱煙袋,看樣子是想過把癮再幹,胡胡李急忙把自己的煙荷包遞過去,殷勤地讓: 「師傅,您嘗嘗吧!自己地上種的旱煙,不難抽。」 匠人的一隻手已然探進腰間,迅即又縮了回來,很不好意思地從胡胡李手裡把煙荷包接過去,那一霎那間胡胡李瞥見匠人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天真孩童才有的羞澀。顯然,匠人的腰裡旱煙是抽完了。 匠人邊往自己的煙袋鍋裡裝煙邊紫漲著臉自我解嘲: 「盛情難卻,那俺就嘗嘗,不過醜話說前邊了,你讓俺一袋煙,俺也不少收你的補鞋錢。」 胡胡李仍然陪著笑;「哪裡話?哪裡話?師傅抽我一袋煙是看得起我,我李某人三生有幸,補鞋錢……嘿嘿,親兄弟還明算帳呢,是不是?」 匠人已經點著了火,吱吱唔唔地先吸了一口,閉著眼睛從鼻孔裡噴出兩股煙氣,再睜開眼時,看樣子已是飄飄欲仙了。 「不賴不賴,攆上關東煙的味了,……這位兄弟說的也是,親是親,財明分,你先等著,我這就給你做活。」 匠人嘴裡說著所謂的「醜話」,錢可真是少要了。兩個大口小口的破鞋足足讓他忙活了半個多時辰,才算完工,胡胡李在一邊看得仔細,只碗口大的皮子就用了三塊。補完後匠人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抹了抹汗,把鞋遞給胡胡李,價錢顯然早已想好,脫口而出: 「三個大錢。」 胡胡李對這個看上去實在不怎麼順眼的漢子產生了好感,一聽才要三個大錢,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忍不住卟哧笑出了聲: 「老哥,您是不是太那個了,說好的不留情面,您這樣是給兄弟我難堪不是?就是傻子也看得出來,您要照這價錢做活,不出三天您這攤子都賠不住了,老哥,您再加點吧!」 匠人搓了搓手,露齒一笑,模樣極為憨厚: 「俺咋聽你說的話咋中聽,俺算服了你哩!中!漲就漲!你就出五個大錢吧!你少賠點,我少賺點!好不好?」 三個大錢漲到五個大錢,胡胡李算明白了,照這樣漲下去純粹是打不清的嘴官司,說到天邊匠人也不會要夠價錢,索性也不再爭辯,先招呼幾個兒子在前邊走。他從口袋裡摸出十來個咸豐通寶,嘩啦一聲扔到笸籮裡,扭頭就走,邊走邊跟匠人客氣: 「老哥,兄弟也就這麼點底細,要多也沒了,您少吃點虧吧!有空閒咱再聊天。」 老太太指點的小店就在皮貨店前面四五十步處,是一排鴿子籠似的小房子,門口正對著臭水溝,也沒有招牌,只有一根七歪八拐的木棍上挑了四個灰撲撲的燈籠,上面各有一字,湊足「賓至如歸」一句吉祥語。一個半老頭候門等著,一見胡胡李一家過來便迎了出來,說是既便宜又實惠的旅店,是居家進京遊玩的最佳棲身之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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