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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進了城門洞,往前一看,豁然開朗,眼前一排排整齊的蘭磚灰瓦的屋宇,紅牆綠頂,雍容華貴的殿堂,鱗比櫛次,層層疊疊,一眼望不到頭。更有紅男綠女,一律紅光滿面,喜氣洋洋地在大街上往來穿梭,歡笑聲、叫賣聲震耳欲聾。越往前走行人越多,嘈雜聲也更大,寬闊的大道兩邊盡是一家家商號,五光十色的門臉、引人注目的招牌,琳琅滿目的雜貨,滿臉堆笑、衣飾華麗的老闆就坐在商號門口招睞顧客,各式各樣的風味小吃異香撲鼻。這下可把幾個小傢伙肚裡的饞蟲勾出來了,小五眼瞄著一串串晶瑩剔透、黑紫發紅的冰糖葫蘆墜著肚子不願再走,胡胡李在這大邦之地覺得很自慚形穢,看著昂昂然談笑風生走過的肚滿腸肥的北京人,再看看自己一身寒酸的粗布衣裳還有幾個大破洞漏著肉,他恨不得趕快找個地縫鑽進去再也不出來。地縫肯定是找不到的,他紅著臉,推著獨輪車,目不斜視,腳下生風在人堆裡左沖右突,只想趕快逃離這片人來人往的熱鬧地,找個僻靜小巷躲進去。小五就在這時候怯怯地叫了一聲:

  「爹,我想吃那個!」

  胡胡李抑住火氣,腳下不停,甕聲甕氣地訓了小兒子一句:

  「你想吃,你老爹我還想吃呢?誰給我錢?」

  小五「哇」一聲就大哭起來,不但哭而且還在地上打滾,匆匆走過的人忙不迭地躲避。胡胡李聽見有人嗲聲嗲氣地罵了一句:

  「誰家的混小子在這兒撒野,怎麼這麼沒管教,髒得跟泥猴似的。」

  胡胡李臉上像燒著了一樣灼疼,回頭看時,一個妙齡女子正用一方絲帕捂住鼻子從小五旁邊繞道走,一臉的厭惡。胡胡李不敢再訓斥,怕小兒子真賴這兒不走,他這個當爹的人可就丟大了。他連忙從兜裡摸出幾個銅錢,吩咐小靈傑去買了一支糖葫蘆,小五這才破涕為笑。

  一家人在陽光燦爛的街心上喪家之犬似地奔跑,好不容易才找了一條較小的巷道。推著獨輪車進去,胡胡李擦了擦汗,坐下來唉聲歎氣地歇了一回。這下他是半點主意也沒了,往下一步咋走,四下裡舉目無親,人海茫茫,眾生芸芸,到哪去找一個落腳的地兒呢?這且不說,就是找好落腳地該咋混口飯呢?胡胡李沮喪之極,一肚子怨氣沒處發洩,不由想起小兒子剛才在大庭廣眾之下的無事生非,於是轉頭找他,小傢伙滿臉都是被淚衝開的灰道道,正咬著一個糖葫蘆笑咪咪地吃得起勁,胡胡李二話不說,虎著臉怒氣衝衝地把他一把揪起來,按到膝蓋上捋下褲子狠狠地就是一頓打。小五殺豬也似地嚎,胡胡李打完了把他往地上一扔,讓他哭去,自己蹲蹴在一個角落裡抽旱煙。

  小五大哭,越哭越厲害,曹氏看丈夫下手這麼狠,不由得也憋了一口氣,上去把小兒子抬過來,一看,只見小五的屁股蛋子上橫橫豎豎全是血紅的手指印。曹氏心疼得本來就想掉淚,憋住氣勸了一歇子又勸不住,索性抱住小兒子放聲大哭。

  也該著胡胡李少操些心,曹氏娘兒倆正哭著,他們所在的小胡同裡有一家房門就「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滿頭銀髮的老太太眯縫著眼探頭往這邊看。胡胡李正愁找不著人問訊,這回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迎上去把原委說了一遍,說是他們逃荒到這兒,衣食無著,想找個便宜的客棧先住下來,問老太太知不知道哪兒有這種旅店。

  要說這旅店在北京城遍地都是,他們進城後走這一截路至少經過了二三十家。因為小靈傑一直在仰著頭念商店的招牌上的字。可是那地方不能住呀!只看門口那鋥明的金字招牌和門口的夥計乾淨利索的排場,胡胡李心裡便直發毛,望而卻步。想找其他人問吧又嫌不好意思,怕被人笑話。這一路上胡胡李走著只覺得如有芒刺在背,不經意抬一下頭,能遇見幾十來人的猜疑、譏諷、嘲笑等等感情兼而有之的眼光。

  這個老太太一露面,胡胡李一眼便看出她應該是個古道熱腸的好老人家。老太太果然沒有辜負胡胡李的期望,睜大渾濁的雙眼朝擠在一堆的曹氏和幾個孩子看了一眼,歎歎氣說:

  「捎家帶口地出來不容易呀,我明白,我老糊塗了也明白你說這個理兒。」

  老人家絮絮地說她是聽見有小孩哭才出來看看,並且勸胡胡李別那麼狠心,老天爺把人從娘胎裡生下來就是為了讓他活,只要想活,沒有活不下去的人,只要想走,沒有走不下去的路。胡胡李低著頭喏喏連聲,表示明白老太太的意思是責怪他不該把氣撒到孩子身上,孩子又沒有罪。

  老太太絮絮地說了好半天,才告訴胡胡李該到哪兒去找那一號的小店,就是只求暫時容身,啥條件都不限的。胡胡李聽老太太說完便忙著告辭要走,老太太非說路七拐八彎不好走,走丟了可不好辦,堅持要送他們一程,胡胡李誠惶誠恐,再三推辭,老太太執意要送。

  一群人簇擁了老太太出胡同口,眼前又有一條南北胡同,老太太喘著氣告訴胡胡李沿胡同一直往北走,有五六裡地的模樣,有一個丁字路口,再沿丁字路口朝西走,不多遠就到。

  胡胡李臨走時老太太一勁叮囑他別再拿孩子撒氣,年輕人啥事都能幹,遇著麻煩時平心靜氣想一想,自然會有招兒,天無絕人之路嘛!胡胡李幾乎要感激涕零,站都站不住了。老太太走出好遠,他還聽見老太太在喃喃自語:

  「捎家帶口出門在外,難呐!不容易呀!」

  小旅店果然極好找,南北胡同上走的人不多,而且看上去沒有幾個油頭粉面的。胡胡李心下稍定,腳下不自覺有了力氣,胸膛也挺了起來,老太太那些話說的絕對有道理,至少對眼下四面一摸黑的胡胡李而言是這樣。是上午,陽光暖融融照著,胡胡李有了心情,有了目的,自覺不再像汪洋中的一條小船一樣隨波遊蕩,時時擔心害怕會被風浪掀翻,只要先為一家老小找一個棲身之所,他相信自己肯定有能力糊住這七張口。不用說,老太太的話起的作用真是非同小可。人嘛,到困厄時總希望有人能拉他一把,「拉」的意思包括和他談天,或者說兩句讓他寬心的話,這就夠了,誰也不願一直活在茫然中不知所措地四處瞎撞,說不定你就能一語提醒夢中人,使他從此總在心裡點燃一盞指路明燈,從此找到一條通向他的目標的光明大道。

  幾個小孩子看老爹有了喜臉,也活蹦亂跳起來,小五的屁股也忘了疼,扯著胡胡李的衣袖撒嬌。這條巷道和大城縣城的那兒條大路模樣差不多,兩邊隔三差五有一個店鋪,鋪面不大,從路上走過時看到的貨物好像也不太時新,屋子裡陰森森的襯得雜貨灰撲撲地像是落了一層灰。店老闆也無精打采的像剛睡完覺沒有洗臉。路是用整塊的大青石板鋪成,由此也可看出京城和小地方確實不一樣。然而說「整塊」只是根據對過去推測而來,眼下似乎不能叫石板,而該叫碎石塊,且不說石板已然裂成半截青磚大小、形態各異的小石塊,就這些小石塊上都密密麻麻全是年長日久、雨刷人走弄出來的「麻坑」。路兩旁大多是住戶,門楣應該都不算高,一個個小朱漆門緊閉著,偶而泄出一兩串喧嘩之聲,卻也是隱約可辯,不太明晰。路兩邊各有一道臭水溝,溝裡水呈黑色,也並不全都是水,菜葉子,破鞋頭,爛襪子,睜著眼睛的甲魚頭等等應有盡有。路面上也有水,「麻坑」裡星星點點積著,濕濕的連成一片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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