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蓮英 | 上頁 下頁 |
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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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還不是最讓胡胡李心驚肉跳、魂牽夢縈的,因為發生在夜裡的事他可以強迫自己相信那不過是一場夢而已,他可以迫使自己不去想那片觸目驚心的蒼白和玫瑰花瓣的豔紅。他可以忘記那個夜晚乃至在那個夜晚露宿河溝的前前後後、左左右右。然而,又有一次經歷使他不得不將強迫埋進下意識的一切全部回憶過來。那次,他剛吃過一隻瀕臨腐爛的野狗後腿,那條野狗被小靈傑發現時已不堪入目,肚子脹成了皮鼓,光潔透亮,隱隱可以看見蛆蟲在皮鼓裡蠢蠢蠕動。 那時候,他們已經兩天水米沒有沾牙,仔細想想這次事就發生在進入燈紅酒綠的京城外前一天。當時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野狗四仰八叉躺在野地裡,胡胡李看到了幾個兒子看見野狗屍體時驚喜和貪婪的眼光。他沒有絲毫猶豫,手腳麻利地斬去野狗的肚腸,留下腐爛得不太厲害的四條腿和頭。小靈傑和老三跑出去了兩個時辰不知從哪兒搞回來半鍋飄著草根和穢物的濁水,水色作灰綠,臭味撲鼻。胡胡李已顧不得這些,架起柴火一陣猛煮,沒有鹽,沒有佐料,啥都沒有,只有臭水和不算太臭的狗肉。鍋滾水響,臭味更濃,拂之不去,胡胡李捏住鼻子,用刀叉起一條後腿,肉色灰白,呈蜂窩狀,入口不知何味,吞入喉嚨,五臟稍微充實,咽口唾沫,再看,只見幾個兒子已如狼似虎,發一聲喊,各自抓起一塊狗肉塞入口中,嚼得「喝喝」有聲。到得最後,一家人各撫肚腹,滿嘴流油,鍋內水盡,只餘烤幹之雜草若干,碎骨若干,只不知小靈傑是否想起了送給二孬的那只雞腿。 赤日炎炎,整裝再走,前行不多遠,路盡處赫然有一村莊。破壁殘垣,壁垣皆蕭然作黑褐色,有幾處壁上尚有未燃盡的麥秸苫頂,顯然是經過大火之洗劫。 村內無有炊煙,當然亦無雞犬之聲和人呼兒喚女、扶老攜幼奔走之態。胡胡李心下淒然,駐足許久,方始下定留宿之決心。當時日頭已斜傍斷牆,道不盡蕭索景象,晚雲如血,塗沫盡半拉天空,荒村的幾棵半截焦樹屹立風中,宛如無字墓碑述說墓主辛酸。胡胡李做夢也沒想到就是在這個村子裡他差點沒有嘔盡肝腸,命喪黃泉,吃進去的爛狗肉又被他原封不動吐出,當然又有稠濃的「膽汁」,只是狗肉和膽汁全成了豔紅,像夜半河溝裡女人胸膛上淌血的傷口。 村子很大,在夕陽下靜謐成了死寂,連被秋風吹起的枯枝敗葉都不帶一絲生氣,進村後觸目所見盡是空宅死院。房屋都是麥秸苫頂,火焚殆盡,只餘下灰燼和殘梁敘說滄桑。轉過村子,已沒有大路,曲徑通幽,一羊腸小道自村後若隱若現,沒入蒼穹。李家大小提心吊膽地踮著腳尖往前走,斜刺裡忽然沖出一隻野狗,白牙森森,眼光瑩瑩,除了飽脹的肚腹外,像是餓狼而不像狗。狗狺狺狂叫著,吡牙咧嘴,唇間猶有鮮血往下滴落,統觀其全身,也像是剛從死屍堆裡逃出來的,毛被紫血凝成一綹,凝成一團。前腿上分明還有一小節血肉模糊的腸子晃悠著。狗人對峙片刻,狗夾起尾巴逃去,極目前看,只見枯樹雜草,水流聲源源,似有小河在前,河邊雜草蓋過人深,卻並不連成整片,一簇一簇在風中抖擻。草叢中似有布片迎風招展,不是一片,很多很多,像天兵掛在大城城牆上的旗幟。 再往前走,忽然有血腥味隨風逸入鼻孔,李家人並不害怕,連日裡村頭路邊見著的死屍沒有二十具也得有十九,見多了自然就失了驚恐,如同家常便飯一般了。小靈傑扯著老三飛步上前,沒入荒草,河溝下伴著淙淙水聲傳來一聲顫得像秋葉一樣的叫聲: 「爹,您快來看!」 胡胡李不假思索,也進了荒草。河岸就在雜草掩映之下,坡極陡。小靈傑是在河底叫的,岸上雜草中死屍枕藉,看服飾都是當地農民,破衣爛衫,死狀均是極慘。胡胡李一眼即看見有好幾具身首兩離的,腦袋遺落在草叢裡只有撮撮黑髮隨風飄搖。胡胡李視而不見,踴身跳下河坡,睜目看時,喉頭猛然似被重物撞擊。不可阻擋有一股又熱又酸的暖流破口而出,只見河灘上橫七豎八躺滿了女人一絲不掛的屍體,像一條條擱淺在河岸上的大魚,女人都很年輕,有的身邊還扔著摔得腦漿迸裂的小孩。小靈傑和老三正在死人堆裡呆若木雞般站著。胡胡李幾乎要嘔盡肚腸方才作罷,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他簡直已經忘記了自己置身何處,人間?幽冥鬼府?女人生前肯定全都被強暴過。河灘上全是細沙,打鬥之痕跡宛然在目。有的女人已被分割得支離破碎,血肉狼藉,血已幹,在沙上並不明顯,只有一條條死魚般橫陳的身軀。小河裡的已流盡苦淚而繼之以血,水聲淙淙,映著如血殘陽,紅白分明。 胡胡李被兩個孩子攙回原地,曹氏不明就裡,看胡胡李臉色蠟黃,也沒多問。當晚一家人沿河邊焦樹林迤邐行出七八裡地,方涉水過河,找了宿頭睡下。 有時候胡胡李真懷疑他到底是活人還是死人,有事兒時忙活得筋疲力盡而無暇多想,一旦靜下來他便不自覺地害怕,他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怕啥!人?鬼?他甚至怕見任何人,路上風塵僕僕地過去一個行色匆匆的旅人,只要看他一眼,被他瞧見,他都會怕得要命,怕這個人是身藏利刃、意欲行兇殺人的壞蛋。 一路上碰到的活人不多,多得是像河邊荒村裡的死人,偶至人稍多處,他便長舒一口氣,油然而生一種安全感。就是在這些地方他聽到不少有關時局的牢騷和議論。說這些話的人眼裡都滿蘊憤怒和不滿。他們說自洋鬼子在南邊上岸以後,大清國的老百姓便沒有過一天舒心日子,洋鬼子沒來之前好歹還有條活路,洋鬼子一來老白姓一下子全瞪了眼。朝廷今兒賠這家洋鬼子錢,明兒賠那家洋鬼子錢,永遠也賠不盡的債,朝廷一時半會出不起,全轉嫁到老百姓頭上。國勢一日比一日難以收拾,連老天爺也趁火打劫,直隸「九河」連年為患,黃河連續三年三次決口發水,滔滔濁浪中斃命的老百姓不下幾百萬。 大水過處,房倒屋塌,財物人畜沖劫一空,數百里內一片汪洋。洪水過後,到處是泡得發脹的人屍,無人過問,瘟役再流行一陣,勉強從河神手裡逃出來的人們又遙遙看見了鬼門關。再加之土匪橫行,天下大亂,故而有些地方真成了十屋十空,幾十裡內不見一絲炊煙者不勝枚舉。沒有遭水災的地兒境遇也好不到哪兒去,五穀青苗剛在地裡露頭,成千上萬、鋪天蓋地的蝗蟲就「嗡嗡」地飛過來了,只要有葉的東西一掃光,寸草不留,稍大一點的樹木只剩光禿禿的杆子。有許多地方一人高以下的樹皮全被餓瘋的老百姓剝下來吃掉了。樹木無枝無葉,又露出半截白茬,極其駭人。 田地荒蕪,民不聊生,到處都插著草標賣兒賣女,以至於一個十七八歲的黃花閨女還不值幾十枚咸豐通寶!更有甚者,易子而食,官路上處處餓殍橫臥,招來野狗爭食、狂吠踢咬;半空中一群群尖嘴烏鴉也湊趣,追逐著腐爛發臭的屍味,毫無顧忌地在低空盤旋遊弋,其蒼涼淒慘真是目不忍睹,耳不忍聞。老百姓如是困苦,朝廷官吏卻依舊按大清律制,逢著二月八月便成群結隊收取田賦,半分也不能缺少。交不上就要抓入大獄。這哪是人過的日子!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橫豎反正都一個死,還不如跳起來沖上去先殺了大戶和貪官污吏吃幾頓飽飯再說。那些餓花了眼的災民們紛紛揭竿而起,有的一個省能有三四十支由饑民組成的大小隊伍,其中聲勢最大的是太平軍,從南邊起事,大旗一展,一股作氣沖到了金陵,立了朝廷,和咸豐皇上平起平坐,爭奪起了一統天下。皇上派了不知多少兵馬,軍隊一支支調往江南,調去就回不來了,去一個死一個,去兩個死一雙。 不過,這些聳人聽聞的事畢竟都是在進京路上見到的或聽到的。胡胡李坐在永定門外看著燈火通明的北京城,聽著城內傳出的悠揚動聽的絲竹之音,不禁有些心曠神怡。羈縻驛旅時候的事兒他不願再去多想,多想無益,徒然讓他害怕。 他只一門心思去估量天子腳下能給他些什麼,他不求榮華福貴,只求吃飽穿暖、合家歡樂團聚即可。然而,還有一個問題現在被提上日程,他到底咋樣才能在北京城混口飽飯吃呢? 他一陣茫然。 第二天早上城門大開時,李家一家人迎著初開的太陽進了北京。到這時胡胡李才發現頭上頂著露水,腳上蹬著破布鞋,滿面菜色的平頭百姓還真不少,他們好像是一下子從地底鑽出來的,和胡胡李他們一道吵吵嚷嚷地往城裡走,胡胡李聽出其中有幾個大城口音的青年小夥子,他不認得,出於多種複雜的考慮,胡胡李沒有上去搭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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