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蓮英 | 上頁 下頁
九〇


  他們面前那個巍峨壯觀的城門樓是永定門,胡胡李不認得,是小靈傑告訴他的。五個小傢伙一到人多地兒便跑得沒了影,曹氏咋喊都喊不住,只有小靈傑乖乖地跟在老爹身後,老爹走那兒他也走那兒,只是不像老三老四一樣嘴裡喋喋不休地不停發問。偶而看到啥新奇好玩的,也不多說話,只扯一下老爹的袖子指給他看。爺兒倆都是破天荒第一遭來到天子腳下,這片寶地滿眼都是看不完的好景致,別的不說,就那座城門樓就讓小靈傑足足端詳了一袋煙工夫。當時日頭已經下了山,天地間還留存著最後一絲光明,天色卻是鐵板一塊的晦暗、陰沉而凝重,冷風夾著砂粒拼命地刮,城門樓連著兩邊同樣威武、古樸,而且厚重的城牆,矗立在天空作為大背景的夜色中,剪影是黑色的,巍峨高大,氣勢雄偉,看上去讓人覺得端莊、肅穆、森嚴、高貴,不自覺地會油然而生肅然起敬之意。城門樓像一個實心的四方大土台,樣式倒是和大城的城門樓一樣,可是氣象可就相差天地、不可同日而語了。夜色淒迷,隱約可見城門樓上飛簷斗拱,色作金黃,是皇帝龍袍的那種顏色,尊貴而且高雅,飛簷四角各有挑著一個銅鈴,此刻在晚風中正飄然欲飛,發出像說書藝人描摹的那種大將出征時的「馬走鑾鈴」聲,「克啷克啷」清脆悅耳。

  城牆是赭紅色的,色調沉悶中不乏莊重,永定門三個大字便刻在城門上方。城門是朱紅色,上面是碗口大小磨得鋥明發亮的銅釘。城門上方的門杠上懸著兩隻大燈籠,照得城門口亮如白晝,襯得門上的銅釘更是耀眼刺明。四五個盔明甲亮的士兵站在門洞裡冷眼旁觀著從門口進進出出川流不息的人群,手裡的長矛紅纓飄灑,人更如鐵鑄一般凝立不動。

  那四個小傢伙不知在哪兒逛了一圈後嘴唇上拖著哈喇子溜溜地回來了,神志似是有些悵然若失,曹氏曉得他們是看到了好吃或者好玩的東西,想要錢買又怕挨訓斥,所以縮著脖子不敢出聲。胡胡李和小靈傑在城門口逡巡了幾圈,怕引起護門兵懷疑,又怕曹氏和幾個孩子等得發急,便又回到獨輪車紮著的地方。等一會兒再往回看,城門已關上了。於是胡胡李不再猶豫不決,就在偏僻角落裡打開鋪蓋,狠狠心掏些零錢給幾個孩子一人買了張烙火燒,讓他們吃完後躺下睡覺,他和曹氏便在一旁坐著,望著跟前寥落卻又明亮的燈火,陷入了沉思。

  後幾天走得失了算計,胡胡李也不曉得一家大小在路上顛沛流離了多遠路,現在回想起來,用一個千辛萬苦概括怕是毫不為過,那是多艱難的旅程啊!

  出大城兩天之後,他們便斷了糧,一家大大小小七口人,七張嘴,小傢伙都正長身子,少吃一點都不行,一點不吃別說走路,坐著都頭暈眼花。也是情急生智,胡胡李萬般無奈之下想起了臨走時為防萬一捎了把胡琴。於是他把胡琴取出來,用半天時間教了小靈傑幾支小曲,然後爺兒倆便先安置好那幾位,他們抱著胡琴,端了飯碗穿街走巷給人唱小曲、拉胡琴,哀告乞討,踩破千家門,吃著百家飯。別以為這樣就不怕餓肚子了,要真那樣胡胡李說不定會隨便找一地兒住下,不再往前走,反正前途漫漫無望,只要能活下去,不往前走最好。可是一路上他們經過的大鎮小村,一律都房倒屋塌,十家院子進去後倒有七八家是空的,剩下的兩三家還是正準備舉家搬遷的,見了他們大多數的農人都只能從眼裡擠出幾滴淚水表示一下道義上的同情,接下來便是訴苦:

  「這年月,兵荒馬亂的,吃了上頓不曉得能不能吃上下頓,逢著上忙二月和下忙八月官府照收田賦不誤,誰家都沒有隔夜糧啊!」

  其實即便胡胡李不打聽,只看他們的臉色就能看得出來,農人們個個破衣爛衫,臉色黃中泛青,眼窩深陷,腳步輕浮,說兩三句話便得停下來大口大口喘氣,他們也在挨著餓呀!胡胡李往往不忍多視,甚至狠不得把身上僅存的那一點錢塞給他們救急。因而,胡胡李父子挨門串屋地跑斷腿、磨爛腳偶而碰上一兩個家道殷實而且心地善良的戶,抹著眼淚送給他們一點糧食或是面飯饅頭什麼的,充其量大吃起來也只能管飽一頓。後邊呢?說不定得餓上二頓、三頓,乃至四頓。他們又捨不得住旅店,趕個好地兒能找個完整無缺的土地廟住,雖然門縫窗縫有風不住地往裡擠,可是看看蕭然的四壁畢竟有一種安全感。碰得不好,便只有就地取材、因地制宜,有樹的靠棵大樹,有坑的找個大坑。躺在稍微避風的地方。那會兒非但睡不著,還得擔驚受怕。

  曠野地裡,保不准那塊就會鑽出一群攔路打劫的,這些攔路打劫的倒未必都是專幹這行的壞蛋,有許多是窮餓無聊的農人。胡胡李曾親眼看見大路旁邊躺著一副新鮮骨架,說它新鮮是因為那副骨架的骨頭縫裡還滲著血絲。如果胡胡李的眼光沒有看錯的話,那副骨架從血肉豐滿到只剩骷髏不會超過一天。說他是骨架,是因為那上面肉去完後,骨頭一點沒有失去。胡胡李敢肯定若非是人,絕不可能「做工」這麼細緻,他感到一陣噁心。他幾乎可以由此推測出一群人圍著熱氣騰騰的煮著人肉的鐵鍋會是怎樣一種表情,眼睛一定是像惡狼一樣,藍瑩瑩的閃著貪婪和攫取的光,臉上一定籠罩著只有抱著鬼頭刀瞅著死囚的後脖頸琢磨從哪地下刀比較好時的劊子手才有可能擁有的殺氣。想到這兒,胡胡李後脖頸便涼颼颼地冷,同時渾身發軟,骨頭發酥,仿佛自己的血肉正被一群他想像的那樣的人用解腕尖刀一點一點往下割。

  又過了沒幾天,一天晚上,他們沒找到棲身的破廟,只得在一個乾涸的小水溝裡過夜,夜半時分的時候他聽到一陣響動從河溝上邊傳過來,那夜有淡淡的月光,天地間一片神秘的清輝,他趴在草裡潛到聲響下面,聽出是一男一女在竊竊私語,似乎是商量啥家務。他暗笑自己神經是否繃得太緊,正要潛走,就聽見上面一聲短促但卻慘不忍聞的驚叫,是女人發出的。他不曉得發生了啥事,呆著不敢亂動。一會工夫,他就聽見身邊一陣重物拖在地上走動的聲音,側目看去,他的心陡地一陣緊縮,霎那間他覺得一股膽汁緩緩地流進嘴裡,又寒又苦。那兩個剛才說話的人已露出形跡,不過是男的拖著女的,女的一絲不掛,浸在月光下泛著一種觸目驚心的蒼白,只是胸膛上兩乳之間是玫瑰花瓣似的豔紅,那是血,似乎還有刺鼻的腥味,男的嘴裡叼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利刀,在月光下閃亮著像一隻死魚眼睛。胡胡李的心又蹦到了嗓子眼,那股苦澀彌漫到他的全身每個他能感覺到的地方。他的眼睛一眨不眨,那瞬間他驚恐到了極點,也好奇到了極點。

  男的把女的拖到河心,河心有水,波光粼粼,無聲無息地流,男人撩起水,「嘩啦嘩啦」地響,他洗得很倉促,像是害怕什麼,眼睛不停地左顧右盼,胡胡李屏緊呼吸,一動不動。

  男人洗的是女人的私處和身上的傷口。洗完之後,他便把叼在嘴裡的刀操在手裡,胡胡李這時發現男人腰裡鼓鼓囊囊地塞著一隻麻袋。男人的臉正對著胡胡李,胡胡李卻看不見他的表情,或者說他迷迷濛濛地看見了但是不敢反饋到大腦作任何判斷。男人把刀操在手裡猶豫了半晌,好像是考慮下刀的具體方位。突然間就見他把刀一下子紮進女人的胸膛裡,刀身沒入,只留刀柄,手腕一旋,片刻之間,女人的一隻奶子便被他裝進了麻袋。胡胡李不想再看下去,可是他的眼睛已然連閉上的力氣都沒有,他眼睜睜地看著男人把女人剔成一副光禿禿、血淋淋的骨架,最後又俯身上去把女人骨架上的血絲舐乾淨,甚至還嘖嘖地咂了一下嘴,像吃完肉骨頭的狗,舌頭伸出老長。胡胡李看見男人不算肥厚的舌頭血紅血紅,像汪著一團鮮血。

  男人走的時候很心滿意足地拍了拍仍舊被他掛回腰間的麻袋,臉上露出了春花般燦爛的笑容。麻袋此刻更鼓,把男人的腰帶墜成弧形,胡胡李聽到男人說了一句話,是:

  「秋菊,你放心走吧!把你吃完後,再沒吃的,我會把自己殺掉讓孩子吃。」

  胡胡李說不清楚自己把男人說的每一個字吸入耳朵後到底感覺到了什麼,反正男人走後他整整嘔吐了一個時辰,嘔到最後,從嘴裡絲絲滲出的成了黃水,像膿一樣稠,一樣粘,他懷疑那真的是他的膽汁。因為這些嘔出後他不再想嘔,而且嘴裡也奇跡般消失了苦澀的感覺。

  這回事,李家只有他自己知道。天明後重新上路,他又有想嘔的衝動,曹氏以為他受了風寒,勸他歇一會兒再走,他不歇,他只想趕快走出這片能看見那條河溝和河邊枯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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