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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肮鼻子」是大城的一種蛤蟆,這種蛤蟆不同於一般的青蛙,它們都是黃褐色的,跟地皮一個顏色,極難分辯。尖尖的嘴,瘦瘦的,兩條後腿很長,比一般的青蛙略小一點,一蹦能蹦起老高,這種蛤蟆平時就躲在河邊的淺草裡,很不容易逮,你順著河趟著草棵子往前走,指不定「呼啦」就有一個黃黃的東西一下子蹦到你身上,嚇你一小跳,然後等你回過神,它已經沒入水波不見了。「肮鼻子」的得名是因為它們的叫聲。「肮鼻子」的鼓囊很大,叫的聲音特別宏亮,帶著濃濃的鼻音,而且節奏感很強,悶鼻腔一收一放,「嗯——哪,嗯——哪」,像人鼻子不透氣時說話的腔調,所以它們得了個很形象的名字,叫做肮鼻子。

  一般的人為了尊敬別人的意見,或是晚輩聽到長輩的訓誡,常常恭敬地答「是」,而大城附近的人,則常常應聲作「嗯——哪」,並且鼻音還重。如果有大城附近的人聚一群聊天,外人聽著「嗯——哪」,「嗯——哪」的聲音不斷。因此北京南邊其他縣的人稱呼大城縣人,要是不恭敬一點或者開個玩笑的說法,便叫他們是肮鼻子。

  肮鼻子有個特點,不是春天「鬧坑」,而是夏天在下連陰雨的時候鬧坑。所以當地有這樣的諺語:不怕雨下的暴,就怕肮鼻子叫。夏天要下暴雨,不管多大,一陣子就過去了,並不多可怕,可是肮鼻子一叫,就是要連陰天不開晴,老天爺就要發大水淹地了。這是李賈村人吃子牙河水吃了不知多少輩吃出來的經驗,百試不爽。只要在夏天,肮鼻子一叫,大傢伙兒立刻便坐不穩了,就得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地找活路想辦法,因此還有這麼一句俗語:肮鼻子亂叫,嚇得人心驚肉跳。

  今年發水之前肮鼻子真是叫得翻了天,那幾天小靈傑和周鐵蛋天天跑到子牙河灘上拿帶尖的竹片紮肮鼻子,河灘上吵得人坐站不是,你只要走到草叢邊上,拿麻袋往上一罩,耳邊就聽得截然分開的兩種「卟通」聲,清脆的是掉到河裡去的肮鼻子發出的音兒,沉悶的是肮鼻子不擇方向歪打誤撞鑽進了麻袋,你用手抓住袋口,提溜起來,麻袋裡便沉甸甸地一下子至少能罩住十來多隻。小靈傑用那種方法倒不是找不到麻袋,而是有一半玩兒的意思,逮著了肮鼻子,找根小木棍塞進它嘴裡把嘴撐得大大的,然後燃一堆火,抓住肮鼻子往裡一扔,當然你得等尖竹片叉住它不能讓它跑掉,「滋滋拉拉」一陣響後,再來一陣嗆人的皮肉的焦臭味,最後把竹片上的肮鼻子弄出來,兩條後腿一撕,那上面可都是好肉,嚼起來又香又鮮。有好幾次胡胡李看見小靈傑嘴上抹得一塌糊塗,又是油又是灰,身上還一股子腥味,猜出來他是出去吃了燒烤肮鼻子,可是輕描淡寫地訓斥兩句後也沒往深處想。結果李賈村所有的人,都充耳不聞,直到有一天睡夢中起來上廁所下床一腳踩到水裡才發覺子牙河又發了水,到那會兒就半點辦法沒了,雨下得你出不了門,那會兒躲在家裡聽雨珠「劈劈啪啪」砸在屋簷上,聽肮鼻子在雨裡扯開喉嚨卯足勁叫,想煩都煩不過來。追悔莫及得拿刀往自己脖子上都不管用。

  人都沒有坐著等死的耐心,只要有一絲生機,他們肯定會不顧一切地抓住這條眼下看著是活路以後還不知通向何方的救命稻草。李賈村的人都是肉眼凡胎的普通老百姓。活了一大把年紀的想撐著活到底,年輕小夥子覺得空長了一身力氣沒使喚出來就丟掉性命太不值得。況且年輕小夥子還遺憾著有好多高興事兒沒經歷過,總不成把遺憾帶到陰曹地府去。

  李賈村的老祖宗本來就是從四面八方攜妻將子流落過來的,他們不單以自己的具體行動給後世子孫指示了一條萬般無奈之下的保命之計,而且還留下一句格言更深刻地闡述了這個道理,那就是人挪活,樹挪死。李賈村的人到了拾起這根救命金針的時候了。

  胡胡李有生以來只經過兩次發水,加上這次是三次,第一次就是親爹娘為之丟掉性命那一回,第二次便是天兵來之前那場突如其來的大水。小時候的影像再說時間久遠了,胡胡李除了能想起父母臨終前含淚的雙眼外,別的全影影綽綽記不清了,不過他是聽說過的,那都是上歲數的人閒扯淡時從沒閉嚴的嘴裡漏出來的,是說肮鼻子一叫,大傢伙兒就得坐一塊商量對策,商量來商量去,也沒個結果,到底該咋辦才能活下去呢?上歲數人說到這兒往往得從鼻孔裡捎帶出來兩聲長短不一的冷哼,咋辦?不辦,只有傻瓜才死到自家的老墳裡,哪兒的黃土埋不下你那副幹骨頭架子,扯球蛋?要想留家還不如一頭紮子牙河裡灌個肚圓也做個飽死鬼,要不,有本事的你就走,啥行李也不用帶,其實也沒啥行李,破草帽子往頭上一戴,回家找把小鐮刀一磨插在腰裡,既能幹活又可以防身,再把舊小褂往身上一披,所有的家當就齊全了,連口乾糧都不帶,那會兒你看街上走的小夥子,一色都這身打扮,街上見個面打招呼,都是「嗯——哪,找秋去?嗯——哪!找秋去啦!」跑得動的青壯年嘩啦嘩啦不幾天走得乾乾淨淨。剩下些大歲數的乾巴老頭。再搜搜餘糧,等人一走光,捅開火美美地吃頓飽飯,再跑墳頭上去哭一場,最後找棵歪脖柳樹往上一掛,一會工夫就到那陰間了。

  豐年時候是沒誰想到災年時的饑荒的,農人們沒有這等遠見卓識,所以這類話題老頭一般情況下不談,談了也是白扯,徒讓那幫走不動的老傢伙回家後害怕,而小夥子又聽不進去這些,他們最喜歡聽的是老頭們講那家那家老輩子人的風流韻事或者雜七雜八的神奇古怪,老頭們說到和他們一樣大小的前輩的老頭們掛到柳樹上之後,一般是要灑兩滴老淚的,也不曉得是表達那門子的感情,灑完淚後才把故事煞尾,故事的收尾簡直是不折不扣的恫嚇:

  「你們這些毛蛋孩子曉得嗎?那一溜柳樹,對!就是河漫坡上那溜。每棵樹上都不只掛過一個人屍呀!都是咱們村的先人。」

  這下就起到效果了,本來漫不經心打著哈欠有的甚至準備拔腿開溜的年輕人就被牢牢釘地上了,目瞪口呆,空氣在那一刻近乎凝固凍結,好久好久,有些比較多愁善感的老頭便會發出一聲幽幽長歎:

  「唉!也不知咱們以後會掛那顆柳樹上?」

  老頭的這種故事一般得講上兩遍,第一遍只有結尾詞可能會引起小夥子的注意,到小夥子們注意力集中以後,第二遍大傢伙便聽得聚精會神了,豎著耳朵生怕漏掉一個字。要說長輩們對後人在與天鬥爭的問題上留下過啥寶貴遺產的話,這種類似的瞎話恐怕是獨一無二的活命哲學了。

  躲在屋裡憋悶的年輕人閑著沒事便只有想往下該咋走,二十啷噹歲的結婚沒幾年,老婆孩子站一塊隊伍也不是龐大得讓他觸目驚心,於是便不期然想起老頭子們說的那些當初被他們視為無稽之談的話,那一輩的老人大多已下了世,沒有留下幾個能夠如他們所預言的那樣在柳樹上找到最後的歸宿。年輕人天不怕地不怕,真的就像老說的那麼一打扮,準備帶著老婆孩子逃往異地他鄉了。

  胡胡李最初想到逃荒時嚇了自己一大跳,他不願再繼續往下想,少年時候那次嘗試的失敗使他至今想起逃往異地他鄉便心有餘悸。他不敢想像如果那次真的逃難成功,他懷疑此刻自己真就有可能成了一把枯骨,不曉得撒在那片天底下的曠野地裡了。他不願意出去,雖然李賈村給過他不少痛苦、折磨和難以忍受的煎熬,但李賈村也給過他快樂,幸福和遐想,不管怎麼說,他的根是在李賈村呀!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天兵來之前那次大水時老爹的哀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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