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蓮英 | 上頁 下頁
八八


  「難道老天真的不想讓我這個老頭子平平安安死在自家的床上嗎?」

  此刻他深刻體會到了老爹那時的心情,他生在李賈,長在李賈,老在李賈,最後想死在李賈,而且想死在他那張床上。胡胡李想到這點眼裡就想出汗,那是一種怎樣刻骨銘心的感情,他現在也想了,即便餓死,如果是躺在自己的床上,死得也會心安理得。他更理解為啥老頭們非要吊死而不願逃走他鄉,他們是捨不得腳下這片土地,他們一想到自己一把枯骨丟在外地就發顫,就想流淚,就難過,就寢食難安。胡胡李心焦煩亂地想了幾天,糧食快沒了,全家大小一天一天消瘦下去,到最近一兩天竟然連哥兒五個逮回來的肮鼻子都拿來當飯吃了。胡胡李還是不想走,一打走的主意,再看看家裡的一桌一椅,一瓶一罐,乃至一筐煤灰,他就會不自覺流淚,生他養他,讓他愛又讓他恨的李賈村,他不止一次地默默念叨,難道李家真要滅絕在我胡胡李手裡嗎!

  最終促使胡胡李下定走的決心的是鄧員外。發水之後鄧員外幾乎沒在李賈村露過面,鄧家大院裡吃不愁,穿不愁,凡是用得著的應有盡有,鄧員外一家樂得清閒,每天就在院裡閂著大門吃喝玩樂。那天鄧員外不知咋地突然逛到了李家。

  胡胡李當時正蹲在屋門口唉聲歎氣,鄧員外就坐著轎子過來,地上還積著埋腳脖那麼深的水,鄧員外當然不願意像別人一樣光著腳在泥水裡跑,坐轎子就順理成章了,胡胡李起初以為鄧員外只是打他門口過,他認得在前面抬轎的那個家丁,他沒有理會,只是背過去頭不願正眼看他,那知轎子直接抬到李家院裡了。胡胡李一怔之間,鄧員外已經輕巧地跳出轎子,笑嘻嘻地站在門前臺階上了,胡胡李轉身就要走,鄧員外一步跨到他前面,皮笑肉不笑地說:

  「哎,李兄弟,你躲著我幹嗎?我可是專一給你救急來了。」

  胡胡李充耳不聞,眼皮都不願抬。鄧員外自顧自地笑了一回,又接著說:

  「李兄弟,我說的都是實話,我可以將那五畝好地全部給你,現在可以先把夏收的糧食給你,不過嘛……」

  胡胡李立刻就接上了話茬;「不過什麼?」

  話一出口胡胡李就臉紅了,他發現自己又上了鉤,他為自己的失態感到羞愧,不過對於目前的他而言,鄧員外放出的餌實在太誘人了,以至於不知不覺間他便著了道。他知道鄧員外過來決不是為了幫他,他不相信鄧員外的狗嘴裡能吐出象牙,他打定主意屏緊嘴,又捂上耳朵。這下鄧員外就是舌燦蓮花也奈何不了他了。

  鄧員外並不著急,一打招呼一個家丁立刻到屋裡給主子搬了張凳子。鄧員外不緊不慢地坐下來,大腿往二腿上一蹺,還自由自在地用底下的那只腳輕輕敲著地面,胡胡李站著和他相持了很久,終於忍無可忍,怒聲喝到:

  「鄧天一,你別欺人太甚了!我們李家不歡迎鄧家的大人物,我要你立馬給我走!」

  鄧員外迎著胡胡李戳往他胸前的中指站起來,不經意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又皺了一下眉,顯然是表示憎惡李家的凳子弄髒了他昂貴的袍子。鄧員外伸出一隻手把胡胡李的中指慢慢壓下去。

  「李兄弟,幹嘛這麼大火氣,我還是那句話,五畝地給你,帶著作饒頭送你那五畝地夏收的糧食,條件嘛……」

  說到此處鄧員外頓了頓,用手在下巴上摩娑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沉吟。良久,終於又開了金口:

  「條件嘛……就是你李家從李老頭的院裡搬出去,搬到哪兒我不管,我只要這塊地皮。」

  鄧員外說完後又拋下一句答應不答應,你仔細考慮考慮,我等你回音,然後揚長而去。

  胡胡李愣在當地,頭腦轟轟作響半天。也沒想出個子丑寅卯。喝湯時候一家人又湊到油燈下呆呆枯坐了許久,油燈裡的油燃盡了,燈花最後頑強地跳躍了幾下,微弱地「劈啪」了一聲,屋裡陷入了黑暗。黑暗和難言的寂靜混雜在一塊,讓胡胡李幾乎出不動氣。他甚至可以聽得見自己和妻子兒子的饑腸在轆轆作響,整整一天米麵都沒沾牙了。幾個小傢伙跑了一天,回來後垂頭喪氣,似乎在外邊也沒撈到一星半點塞牙縫的東西。

  黑暗、難言的黑暗,寂靜,嚇人的寂靜。忽然聽見重物碰撞桌面的聲響,桌上的瓶瓶罐罐「啪啪」響了一陣,有幾個小瓶子掉到了地上,是裝滿藥的瓷瓶,摔碎了,誰也沒動,是胡胡李一拳揍到了桌面上,每個人都清清楚楚地聽見了他鏗鏘有力的話:

  「明兒個,咱們走,到京城去!」

  胡胡李打定這個主意時感到揪心扯肺地疼,他終於不得不離開生他養他的故土到遠方去找生計,許多年前沒有走到頭的逃亡路這次可能要走到頭了。他不去想許多年後自己是否還能再踏上這塊土地,他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站到望鄉台時看不看得到子牙河灘上那一片歪脖柳,他不願去想……,他只想走,他只想趕快逃走,且不問後事如何,他只想一走了之。逃往北京是他隨口想到並說出的,既然出去,至少目前看來,沒有明確的目標,到哪兒都是可能會遇上棘手的問題,同樣,也可能到哪兒卻能活下去,他知道的地名不多,北京一蹦入他的腦海便被他牢牢抓住了。仔細想想也是,再說也是天子腳下,就是討荒要飯也大約比其他地方容易些。

  當晚李家大小誰也沒睡好,擠在床上誰也不吭聲,只是翻過來複過去地動彈。小靈傑躺在老爹懷裡,不停地翻身,翻得胡胡李渾身上下直癢癢,想提醒他早睡最後還是沒有,怕一出聲再露出哭音。

  天亮後胡胡李先到鄧家去給了鄧員外一個確信,說願意答應他提出的條件。但是他有個要求,希望鄧員外把地價和糧食都算成錢,因為他要出去逃荒,帶著錢方便一些。鄧員外眼睛都笑沒有了,慷慨地應充胡胡李的條件,立刻回屋取了些銀子,送到胡胡李手裡,兩個人面對面站著都很親熱,像是一對多年沒見的老朋友意外相逢,臨走時鄧員外給胡胡李說他要李家的屋子其實也沒啥大用,李家真要走了,他就把那房子整理整理,在裡面喂幾頭牛,胡胡李很平靜地笑,現在鄧員外咋奚落他他都不會生氣,天還長著地還久著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信這條,他認定有一天李家終會揚眉吐氣,倒不是自信,而是他相信老天爺總有一天會開眼,總會給難人一個交待。

  小靈傑一天沒見著人,晌午也沒回來吃飯,胡胡李忙著給人還錢。鄧員外給他的錢還完帳後已所剩無幾,天快黑時,李家大小都已收拾妥當,彼時李賈村能逃得都已逃走,沒剩下幾個人,沒有人給他們送行。

  天陰得很重,抬起頭來根本找不見日頭的影子。一堆一堆的烏雲停滯在頭頂,偶而有幾道閃電掠過,卻只露出個小尾巴,大部分都躲在雲後,一閃之際只給雲鑲上一層瞬間的亮邊,胡胡李推著鬼頭獨輪車,曹氏和五個孩子擔筐背簍跟在他背後,車輪轔轔,陰雲越來越重,走出好遠後,胡胡李回頭最後看了一眼暮色蒼茫中的李賈村,淚水又模糊了雙眼,他在心裡默念,爹、媽、四叔、四嬸在天之靈保佑,有一天我如能出頭,一定回來再拜祭您們。天漸漸為黑暗包裹,前方黑沉沉地一派夜色,該走向何方,又能走到何方呢?李家人誰也不敢說,,他們只是不停地、機械地向前走著向前走著,走入無盡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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