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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胡胡李是被小靈傑和國泰一塊拖回家的,兩兄弟晌午時給老爹送飯,竟然發現老爹滿臉是血躺倒在自家地頭上人事不知,整好的地裡給弄得亂七八糟,踩得成了鐵板一塊,小靈傑往地邊梗一看,啥事都明白了。不過這次小靈傑表現得極為冷靜,先和哥哥把老爹橫拖豎拽弄回家,然後便從灶屋裡找了把破菜刀坐院裡磨,曹氏一看丈夫這樣一時間也沒了主意,手忙腳亂地打了盆水幫丈夫擦去臉上的血,又把他拖到床上。然後便坐在一邊垂淚,也顧不得管二小子幹啥了。

  胡胡李醒來後頭疼欲裂,睜開眼看看曹氏在旁邊坐著,其實他的傷都是皮肉小傷,骨頭都還好好的,這麼躺著昏昏沉沉歇了許久,傷勢也好得差不多了,一問曹氏才曉得是大兒子和二兒子把他扶回來的,看看旁邊,大兒子木呆呆地坐著,二兒子卻不知去向,胡胡李覺出不妙,知子莫若父,他立刻就讓曹氏去找小靈傑,國泰要去他都不讓。

  曹氏出了屋門看看小靈傑正撅著屁股在那兒醮著水霍霍磨刀。曹氏嚇了一跳,看那把又鏽又鈍的菜刀已給二兒子磨得雪亮雪亮,這才明白丈夫的良苦用心。她忙不迭地上去想把小靈傑叫起來,那知小靈傑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雪亮的菜刀頭都不回,兩隻手還是不停地抓著菜刀往磨刀石上劃拉。曹氏走過去,硬起手腕想給這個不識好歹的小傢伙一巴掌,鼻子一酸又把揚起的手慢慢放下了。這不能怪小孩子呀!兒子能想到替老爹出氣,是他一片孝心的表現,作媽的咋能揍他一頓出氣。曹氏忍住想流下的淚水給小靈傑說他爹叫他有事,說完了頭也不回便進了屋,她知道小靈傑肯定會跟著她進去,倒不是他怕他爹,而是因為他爹受了傷躺在床上,他還不知道爹傷得到底咋樣,即便他打定主意要操起菜刀去鄧家復仇臨走之前也會再看老爹一眼的。

  小靈傑顯然乖乖進了屋,菜刀已被他塞到腰裡了,菜刀柄把上衣頂得鼓鼓的,一看就曉得裡面藏了傢伙。胡胡李一眼就看出二小子腰裡是掖了把菜刀,他沒有吱聲,在床上欠了欠身招呼二兒子過來,小靈傑進屋後便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地呆在曹氏背後,雖然兩隻眼睛是看著老爹,可那眼神裡分明沒有半分溫情,只有殺氣,抹不去的殺氣。那股殺氣把小傢伙整個籠罩著,使他看起來像一個腰纏利劍,身懷絕技正要去除暴安良的俠士。

  小靈傑看到老爹讓他過去很不情願,曹氏拉了他一把,把他推到床前面,胡胡李想坐起來雙肘一撐似乎力氣不夠又摔了下去,小傢伙亂了分寸連忙湊上去想把老爹扶起來。胡胡李也不用力,閉著眼任他吭哧吭哧地把自己扶坐到床上,小傢伙還沒退回去,就覺得腰裡一動,沉甸甸的菜刀瞬間沒了絲毫份量,再一看,嚇得「卟通」就跪床前了,原來那把菜刀已被老爹架在他自己的脖子上,老爹的手在微微地顫抖,刀光一閃一閃,一綹血珠正順著刀面緩緩下滑。曹氏知道丈夫這一手是為了啥,冷靜地站著不動,那四個孩子可受不住了,「哇哇」大哭著奪路而出,小靈傑趴在地上頭磕得梆梆響,磕著磕著就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叫:

  「爹!您別這樣,爹,爹呀!你讓我咋辦呀!」

  胡胡李刀仍架在脖裡,涼涼的感覺,他覺得脖裡已激起了雞皮疙瘩,他不曉得脖子已被劃破出了血,他感不到疼痛。

  他閉著眼任二兒子梆梆地磕著頭號淘大哭,他何嘗不難受,他何嘗不想下床把兒子扶起來抱住兒子痛哭一場。可是他不能這樣。從昏迷中醒來之後他便認識到自己和鄧員外正面對搞的愚蠢。他不後悔,腦筋電閃般一轉便想起了二兒子,五個兒子中他最擔心他,至少在這回事上,他清楚自己的二兒子像清楚自己有幾根手指一樣。他知道稍有不慎導致的結局可能會不堪設想。他還不想現在就和鄧員外拚個魚死網破,現在他認為沒有一點必要,回憶起和鄧員外的家丁打起來之前那一刻,他只想到二老已經作了古。不必擔心他們再為自己擔驚受怕。他沒想到老婆和五個不高不低、不大不小的孩子。

  現在他想到了,他不想搞得家破人亡。老爹臨死前還一直叮囑他李家香火沒有在他那一輩滅絕,下邊他顧不得,就看他胡胡李了。他又想起老爹一直教訓他的人在屋簷下,咋能不低頭,這個二小子和他年輕時完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平時啥都想得周周到到,妥妥帖貼。可一到腦子熱上來,啥都顧不上了。他不認為這是缺點,但眼下這樣卻是致命的錯誤。

  他相信兒子不是傻瓜,而是十分聰明,讓他哭足哭夠之後,頭腦冷靜了再把前前後後給他說一遍,他自然會一切都明白。現在必須做的是得先煞住他復仇的念頭。

  小靈傑哭足哭夠之後不等老爹發作果然就自己站起來了,把刀從老爹手裡奪過來,扔到角落裡,胡胡李知道他已經想開了,任由他把刀扔掉,然後抱著他仔細打量了一番,自己倒不免悲從中來,淚往外湧,只哽咽著說出了三個字「好兒子」便再無話,只是緊緊把兒子抱到懷裡讓淚水無聲無息地沿臉頰奔流。

  小靈傑臉貼著老爹的胸膛,他能覺出老爹的胸膛在劇烈起伏。小傢伙當然明白老爹把自己勸過來後他心裡也是難咽這口氣。小傢伙一瞬間覺得自己真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猛地從爹懷裡掙出來,凝視著老爹的淚眼。一字一頓地說:

  「爹,你也別生氣了,爺爺不是說過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山不轉水轉,我就不信咱李家會一直被鄧天一這個狗娘養的騎在脖里拉屎撒尿,有一天,我會讓他知道爹您的兒子決不是孬種,爹!您等著吧!總有一天我會給您出氣的,別看他鄧家現在興盛。」

  胡胡李的淚水更是無法抑制,爺兒倆抱一塊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

  事情到此並沒有結束,李家的退讓根本沒有誘發起鄧員外的半點良知。兩天之後,縣衙門裡來了兩個挎著腰刀的衙役到李家傳胡胡李到縣大堂對質,說鄧員外在縣太爺那兒把他告下了,胡胡李已經橫下心來任他鄧員外去蹦,便跟著衙役去了縣城。胡胡李李是上半晌去的,直到喝罷湯才回來。回來後倒頭便睡,李家大小明知沒有好結局,也不問他,第二天待晌午時,胡胡李才起來,告訴曹氏和幾個兒子,說那塊地以後不用去了,它已經姓鄧了。說完後便不再說半個字,扛了家什到其他地裡忙活去了。小靈傑咬掉牙往肚裡咽,他不敢惹老爹再生氣,老爹已是夠難受了,他抱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原則,每天起來仍一如平常,該幹啥便幹啥。李家的日子仍舊平靜地過著,只是少了幾分生氣,多了些沉悶。

  老天爺真是瞎了眼專跟窮人家作對,李家苦筋巴力又折騰了大半年,一家人勒緊褲腰帶節衣縮食剛把窟窿補了點,夏收剛過,日子過著稍微有了點盼頭,子牙河便又開始興風作浪。李賈村的全部土地都被泡了一遍,連秋都沒能種上,李家一家人倒沒傷住一個,偶而站在河灘上看著汪洋大水中載沉載浮的人屍和死馬,死驢、死狗之類的,李家人不免有幾分慶倖。然而這日子以後可咋過呢,整個李賈村除了鄧家依舊笑逐顏開外,其餘的家家戶戶都在為後半年的生計擔心,大水在李賈村沒有要走幾條人命,然而照此下去,恐怕水沒有淹死的人不久都要被饑餓驅到死神的懷抱。

  胡胡李只有看到一家大小一個不缺時才有瞬間的慶倖,然而饑餓的威脅仍無時不在,家家每年打的糧食都勉強夠騙住肚子,借也借不來呀!後邊的日子咋辦?難道就等死不成。

  事實上這次發水是被李賈村人忽視了。要不然至少在發水前可以做些準備,譬如湊些錢到其他地方去低價購些糧食,勉強維持一段後等水過去再想其他辦法。許是李賈村人真是被接二連三的打擊搞得昏了頭,發水前竟然誰也沒有注意到「肮鼻子」鬧得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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